一切还远没有结束。

    秋风斩面,欲断星火。

    秦国的秋向来入得比家乡更早些,景致也自然多有不同。

    夜色凉薄,连云飒沓,寥尽关内有千声。

    望远处山横遮断,觉来,总是万般萧索。

    我坐于朝乾殿的□□玉阶上,看着佳期汀兰整理刚制成的新衣。

    想来时序渐进,忽已纵焉,转眼又快到了重九之日。自去年我跋涉山水从寿春至咸阳、由楚国公主的身份转变为秦王后,我真真切切地经历到他的人生已一岁有余。

    不知为何,眼下场景勾出了我无尽的思绪。我回忆起去年临近婚期,他命礼官到驿馆送上那一袭庄重的玄色嫁衣。

    但我也会莫名想起临行前,芈淑庭的生身母亲,也是我这一个时代本该是联系最紧密的亲人,入宫来看我时叠好的那一方锦帕。

    她暗自压抑的悲伤神情和过去夜晚我自己母亲帮我准备行囊时一般无二。

    古人有很多代指“嫁”的字,譬如“适”“徂”,本义为“到”,是一场不再回头的远行。然譬如“之子于归”中的“归”,其与“离”含义所去甚远,反而是回家。

    一人独行为“去”,携手同行方为“归”。

    出嫁之后,女子便不算作娘家人,一言一行皆需伴随夫家意。而于我、芈淑庭而言,要想保持同母国的联系,就要如他们所指使的那般成为乖巧的传声筒。

    并无此意。

    我从不愿违心。这不是缘由于他是我夫君所谓绑架的话术,

    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他。

    王上此刻正在前殿批阅奏章。亲政之后,他的时间越发紧张了起来,我们二人想要见个面只能是忙里偷闲。不过我知道他此刻还不算最为辛苦的,毕竟《史记》记载到,“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不愧是顶级工作狂。

    我抬头,隔着厚重的青瓦堪堪看见檐外天边暮色愈沉,万里云波如同浪滚翻腾。

    这夜,自然还很漫长。

    不由得微叹口气,同时身边传来一阵脚步声。王上并未俯身,站定我面前遮挡住了大半的月光。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王后,随孤前去。”

    此日清晨。

    秦好畤邑,有三人于山道伴行。其中一人身形更为高大,哪怕步履匆匆也在气势上盖过了另外簇拥着他的二人。

    带路的人佝偻着背,在前面驻足片刻而回,对中间这人低声道:“主子。”

    正是陈丙。

    逃逸数月,嫪毐的随从和同党为掩护他前前后后落网了大半,其余散的散逃的逃,现在便只剩下了身边的陈丙和另外几人。

    陈丙气息未稳磕磕绊绊唤了一句,中间那人未免厌烦踢去一脚,他只得哆哆嗦嗦地将背压得更低,又赔笑着叫了一声:“主,主子。”

    “主子您和张辛先过去,过了关卡有人在那边接应,这边由小的殿后。”

    嫪毐的表情在即将退去的深冷月光下阴晴不定。久之,只见得他唇边扬起一抹似毒酒般幽测的笑。

    秦法向来细致,在通关出行一事上查得极严。如今又因着追捕长信侯叛贼一党举国上下通力协作,秦王政甚至下令:有生得毐,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

    嫪毐小心混在人群中一直摸到关口,前方盘查果然甚严,哪怕一大清早没有什么行人,守关士卒还是在对每一个过关者反复询问审查。嫪毐不由窃喜自己此刻已在样貌上作了一定改变,守卫士卒拿着画像细细验过,便将嫪毐和随从的张辛放行。

    然就在嫪毐拔腿复行时,另一队的领头士官恰巧放行完一队商贩转过头来。见嫪毐步伐极为古怪,于是他出声喝止:“前面那两个人停一下。”

    脑中的第一反应是立马逃跑,被追上了再当即反击。不过嫪毐和张辛经过了几日的长途跋涉,已经精疲力尽,且为了顺利通过关卡他们二人藏匿了身上所有的武器,只有嫪毐发间一枚细针——那是危急时刻他给自己留的最后的逃生筹码。

    二人只能停下脚步,背对士官,嫪毐睁开了他标准阴鸷的双眼。同时手边做足了准备,一旦情况不对就把旁边的张辛推过去挡刀。

    嫪毐并不回头,他压制住声线:“请问何事?”

    士官见此人行为举止谨慎,似乎更觉中有蹊跷,快步而上:“你们,把头转过来。”

    尽管只是嫪毐的近从,但张辛同样是留过案底的危险分子。在这样的形式之下也并未害怕,极为镇定地转过头来同士官对视。

    “好,你可以了,那你呢?”

    嫪毐的手正要行动,在士官将看向他之际,一道声音从关卡前方而来:“东家,你可让小的好找!”

    一个挺括的身影趋近,在嫪毐面前快速施礼,拉住一旁的士官:“您客气了……这便是我们东家,此次是要同我们一同去魏国,前日间失散了。我一想着东家的凭证都由我保管着,一定是过不了关卡的。”

    从后面又伴着两个人上来,来人一挥手,其中一个递过一沓文书。

    “官爷,请您过目,这便是我们东家的凭证,”这人又好像才看到嫪毐一行只有两个人似的,“诶,东家,老三那个马虎的没跟着您啊?”

    问的是陈丙。

    嫪毐没有多想,随口配合回答:“嗯,对……我们路上也走散了。”

    士官终于审查完,将凭证还回,特意对着嫪毐道:“多有得罪,来人,放行!”

    过关之后,来人安排嫪毐上了一辆马车:“这辆车有官署的标志,不会轻易盘查,主子可以先整理一番。”

    直到马车行驶过一段距离,来人这才顶着嫪毐稍许怀疑的目光主动进行自我介绍:“在下苏林,之前在您身边的苏完是在下的堂兄。”

    苏完啊……

    嫪毐此前对于苏完不顶用的抱怨与嫌弃顿时烟消云散,他以自己所认为的最由衷表达感谢方式对待苏林:“这次这个差事干得不错,你同你堂哥一样牺牲实多,待吾他日登临王座,封侯拜相必有尔等一席之地。”

    “主子莫要怪罪,先前在下对那士官说起此行意在魏国乃是声东击西之策,毕竟哪怕他们之后缓过劲来我们也早就到了真正目的地。不过问题不大,在下之前为了接应主子提前踩点过几次,他们对在下不算陌生。主子先歇息,在下在外面保护主子。”说罢苏林便掀帘而出。

    “做的不错。赵国确实是一直靠不住的,魏国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太容易被敌人猜到,韩国与魏国邻近,路线方向也大致相同,燕齐太远难以成事。而楚国……芈淑庭那个贱人!”

    一想到先前秦王夫妇对他的戏弄,嫪毐双手握拳而怒,把握着的糕饼摔了个粉碎:“还是苏林你的考虑周全,直接去韩国太过张扬,不若从楚国境内而过后方绕入韩国。”

    他已经想好了,先观察楚国那帮人的态度,毕竟他们还是有可能为了和秦国结成更加紧密的关系把他暗中卖了,但新上任的楚王说不准有他自己的想法。局势不对就去韩国,实在不行还有魏国赵国,或者是燕国齐国。

    就在此刻马车突然停下,嫪毐和张辛差点被甩了出去。

    “苏林!”嫪毐勃然大怒。

    从车帘之外入内回应他的,是一把锋利的长刀。

    张辛代替嫪毐率先上前去挡,然而终究无济于事。

    “混账!”

    事态如此,嫪毐哪还能看不懂是苏林背叛了他。

    甚至不对!起兵那日,芈淑庭提到苏完的言外之意分明是指苏完之死与他们有关,说不定就是在嫁祸给他让苏林为堂兄报仇!

    被十余把长戟近距离对准,嫪毐假意投降,故作单纯恼怒:“苏林,你跟你堂兄的感情还真是深厚啊。”

    不料苏林持刀冷笑:“长信侯,你想错了缘由,怪不得落到如今无人可信的地步。”

    “你不妨仔细想想,在下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你做事的?”

    一边回忆,嫪毐一边环顾着四周情况,领头之人颇为眼熟,方才还见过。不是守关士官又是谁?

    嫪毐咬牙切齿。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陷阱,目的是诱他完全入局!

    苏林一直便是秦王的人!

    这下嫪毐是彻底失控了。

    但他还未近身毫无机会抽出那根细针,一把砍刀从上到下直直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陈丙双手将砍刀拔出,微微惊慌的面容上满是嫪毐喷溅而出的鲜血。

    嫪毐被带到了一间暗室内,等到侍卫将他头上蒙着的头套撤掉,他才借着烛火辨出面前坐着两个人。

    “长信侯,你说王后这出故技重施如何?孤这出欲擒故纵怎样?”

    “赵政!无耻小儿!”嫪毐的伤口只被粗糙包扎过,他一说话从肩膀上持续溢出汩汩鲜血。

    “你只管说,看能否说到孤当场发怒动用私刑。”

    “赵政,你该感谢我。”

    “哦?长信侯何出此言?”

    “你得感谢我,若不是我们对秦国王位虎视眈眈,你一黄口小儿又怎能成长为如今这般心狠手辣的模样?因为我。因为有我这样的对手使你变得更强大。”

    王上沉色,似乎在细细思考着嫪毐这话的合理性,但不过片刻他就已抬起头,轻轻一哂:“因为对手孤变得更强大?”

    “错了。”

    他的眼神便似不远处烈火中锻造的锋利长剑。

    “我大秦从不是只受外人和敌国的鞭策前进,而是自励自行。尤其,”

    他看向嫪毐,居高临下。

    “你想要做孤的对手,不够格。”

    (未完待续)

    (抱歉,这几天一直在处理一篇很棘手的论文,没什么时间看手机,然后颈椎病直接复发了。后续的话应该要等后天把这篇论文交了之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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