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连夜的雨刚下了一宿,至眼下方收束。

    湿冷的雾重重缠绕在足迹边,有喧闹声渐在低沉压抑的气氛间弥漫开来。雨水冲刷过后的甲胄显得越发黑亮。

    随即厚重的宫门被推开。

    茫茫中,黑暗褫夺不去的是门掩其后越加剧烈的火光。

    春申君黄歇一身素衣匆匆赶往宫内。

    沿路满地的水渍将他的袍角沾湿,但再顾不得整理仪容,几滴雨水划过伞缘侵斜衣襟。

    在步入宫门的时候,黄歇下意识放缓了脚步去看行礼之人,他认出今日值守宫门的正是景氏子弟景代。

    就是因为这一照面,再度回身之时,一到寒光从上直冲而来。

    死亡。

    血液如长虹般喷溅而出,迅速在附骨凉寒的浓雾间扩散。

    五月似乎对楚国而言从未有过好消息。

    一个深冷的夜晚,楚考烈王病逝在床榻之上。春申君第一时间赶去奔丧,却被李园埋伏在宫门外的杀手从两边一跃而上杀死,他的头颅被割下来扔到一旁,全家也无一幸免。

    夜色入幕,华阳的人通过汀兰将噩讯传到了我耳中。只是“楚王薨”短短三个字,我就已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但还是坐在榻上沉默着不发一言,听汀兰将春申君惨死的细节说完。然而汀兰又小心过来,将手心攥着的残破布帛递给我看。

    借着微弱的烛火,我将那帛上的字看得格外分明。

    用楚地的笔法写了一个“秦”字。

    华阳在给我下达命令:考烈王一死,新君即位,过去秦楚维持的平衡可能又要重新洗牌。所以身为流着楚国王族血统的秦国王后,我必须要为自己的母国奔走牵线。

    但是另一个疑问也随之浮出水面。

    华阳的消息这般灵通,但却对于李园造反一事毫无准备?

    联想到过去她之于楚国态度的种种,我给出了一个解释:华阳和春申君该是有利益往来。这或许能推测,当年楚考烈王从秦国偷梁换柱逃跑之时有如神助,不止得益于黄歇和秦相范睢,同时也可能有华阳夫人的暗中帮忙。

    不过这也仅仅为无端假想。

    从前我很喜欢在雨季来临时琢磨不远处的雨声。在狂风骤雨中因为头顶一方宽大瓦片的抵挡遮掩,那残暴的呼啸具被淡化干净。直到推开窗棂,重见满地水色缭乱,才恍然发觉它从来离的就不远。

    六国灭亡的序曲已悄然逼近。

    手中的布帛一接触烛火,便剧烈地燃烧起来,单薄的身形在火光中展现出最后的挣扎。

    历史具有修正性,任何轨迹的偏差都会湮灭在寂寂长河之中。神通如春申君,也会死在权力的刀闸下。

    一种生命逝去的无力感压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历史由来是冷血,没有谁可以幸免于难。无论今日还是往后,我、还有他,都只是这茫茫岁月之中推进的一环。

    略冷静下来后,我披衣去见王上。

    他立于台阶之上睥睨一切。

    屏退左右,我沉静注视着王。他神色泰然,目光炯炯如最明亮的星火,使人无比安心。

    那柄王剑,他手持长策六国的利刃也陈于身边。

    “王后所要告知之时,孤悉已知晓。”

    看来不言即明,而且王上在楚国的眼线速度确实很快。

    紧贴在鬓边凌乱的发还觉微冷,我攥住手中温热的食盒朝他走近:“此次前来,邀王上共饮一杯楚国巫祝的酒。”

    这酒是在我被过继当年由楚国少司命主持酿造的酒,随着我一同迁居新都,又作为嫁妆远涉咸阳。我于今夜将它启封,同王上共饮。

    王上斜倚桌案,执一酒杯,眼芒似在氤氲天然的雾气中被洗练透彻,目光越发暗沉:

    “王后有话当问。”

    “我确有一疑问,或为庸人自扰。然其自入关以来时不时困扰着我。”

    “有人正在攀登一座山峰,前方山路曲折狭窄,山岭雄劲巍峨且随着攀登会不断生长,只可前行不得后退。但登上顶峰,再往前一步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悬崖。如果是王上该当何解?”

    我盯着手中濯濯杯中酒迟迟未饮。

    “无需解此局。”

    王上此言一出,我的酒杯险些没端稳,手腕却被他及时扶住。

    他神色锵然,语气坚定:“是否为悬崖实则并无区别。”

    “孤眼前,不正是这样一条独行的不归路?但只要最终能登上山顶,可一览天下景致。同时孤本就期望山峰会不断生长,哪怕是悬崖也会竭力攀登。”

    原是这样。

    他一番比照自身的话从容解了心中疑虑。我不再多言,但王上却将话续了下去:“王后出身楚国,从小到大必不少闻旁人对于我大秦历代国君之怒言——斥我大秦一支虎狼之师,强凌六国而掠之。”

    他说的是事实。不限于时下六国,就连今后千秋万代,王侯将相、文人墨客亦或是市井草民都对秦君,尤其是他偏见颇深。

    传言不如亲历。在我生活的那个时代,世界并不和平。不仅争端地区处处燃烧着硝烟,在平安稳定的社会里也是暗潮汹涌,每时每刻都需要面对文化价值观的入侵和自然灾害的肆虐。

    我没有遭遇过战争,但也深深知道和平和统一有多么难能可贵。

    而王上,他又生长在怎样的地方?

    在礼崩乐坏、分裂纵横、流淌着鲜血的年代,他自然知道内里破败的阶级贵族无法使得一个国家强盛。他和他筚路蓝缕的秦国祖先留着一样的血,奋六世之余烈,王上深知只有铁血律法才能铸就大秦之师。

    同样,王上在期盼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大一统的那天。

    所以他做了。

    无论世事有多严苛,无论局势何等复杂,无论前路怎样未明……哪怕背上骂名。可这从来不是他一个人、他一家的心愿,王上便也以其自身心魂血骨,用其一生的时间和魄力,书写延续下了先人的丰功伟绩。

    他的手,在说完这番话后想要孤独抽身离去。但这次被我主动上前握住:“说我没听过这些话定然是诓人的,然我委实从未认可过这些看法。”

    望进他深邃的眼底,我的眼神的越加坚定起来。

    “夫君心志,我深知之。”

    尽管王上的指尖依旧透着凉意,我却再无退缩,将自己的手心牢牢贴紧。

    轮到王上蓦然微讶。

    他起先紧蹙的眉已然舒展开,星眸沉沉凝视着我。流光飘摇间,他落在我面容上的视线慨慨化为笑意,就像天际将明终于泛起茶碗浮沫咬盏的颜色。

    (未完待续)

    (今天先浅发一点,等明天晚上高考结束啦再接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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