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观星台的路,是鲜血绵延的路。鲜血沿着螺旋而上的台阶,缓缓留下,顾景彦最后的死士葬身于此。

    顾溪和与顾溪风拾级而上,在长街尽头看到了面如死灰的顾景彦。

    他单手执剑立于风中,似一棵摇摇欲坠的树,不过数月未见,他鬓边竟然生了白发。

    顾溪风冷觑他道:“顾景彦,你这辈子做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谋权篡位,不择手段得来的皇位,坐得不舒坦吧?”

    顾景彦转过身来,自嘲道:“是朕输了,输在了父皇的偏心上。他宁愿死都不肯乖乖地当太上皇,你们这对妖孽,还有那夏皇后,究竟给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汤!”

    “偏心?”顾溪风冷笑一声,“父皇在立储一事上向来公允,他只会选择最合适的,而非最疼爱的,若非如此,这天下早已是五弟的天下。他给每个儿子都安排了后路,但总有人不肯安分守己,自寻死路。顾景陌如此,你也如此。”

    顾溪和望着面目全非的大哥百感交集,犹记得小时候,他笑着坐在大哥的肩膀上,任凭他扛着自己在御花园走来走去。那时候他们彼此信任,笑容都纯粹。

    长兄如父,顾景彦年长他十岁,顾溪和刚去书院学书的时候,顾景彦就可以领兵上阵了。

    顾溪和永远记得他身穿银甲走在阳光下的场景,就像话本里走出的天神。他羡慕地摸着大哥身上的甲片,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他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大哥那样领兵杀敌。

    他一脸艳羡道:“什么时候,我也能有属于自己的银甲。”

    顾景彦爽朗一笑,摸着他的小脑袋道:“在等几年,等你和大哥一样高,大哥送你一身更好看的行头。”

    他的第一把木剑是大哥送的,学的第一套剑招也是大哥教的。

    那段手足相亲的日子,在他一战封神之后再也回不去了。他敬爱的大哥,被欲望和野心吞噬,站在他面前的,是面目可憎的顾景彦。

    他恨铁不成钢道:“顾景彦,你也算一位优秀的将领,为何糊涂至此,为了区区皇位犯下弑父的大罪!”

    他们已经是皇子,手里的权力还不够吗,非要去抢什么皇位?

    “弑父?”顾景彦仰天长笑,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泪花。

    顾溪风望着他道:“离京之前,父皇交代给我一句话,他说无论如何留你一命。实不相瞒,我原想在灵州取你性命,倒是大哥更胜一筹。父皇他心里有你,即便你不是储君,也会有更好的出路,你不该把事情做绝了。”

    “你以为这样说朕就会愧疚吗?不,朕不会,朕还亲手烧掉了他的尸首,把他的骨灰扬了,你们不会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更别说给他收尸了!”

    顾溪和摇摇头道:“顾景彦,你疯了!”

    “是你们逼疯了朕!你们是最没有资格来指责朕的!朕的性命也轮不到你们来取,就让朕来告诉你们,父皇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大笑着从观星台一跃而下,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阵风是想托起他的。

    父皇在坠落前,是不是也遇到过这样的风。

    不,一定是错觉,父皇的骨灰被他扬在了风里,如果风里有他,他是恨不得将自己拖下地狱的,又怎会想着托起他呢?

    人活三十载,弹指一挥间,他终其一生,都在渴望父皇的认可。如今想来,甚是无趣。

    他在落地之前,看到了高台上小五向他递出的手,听到他唤了一声大哥。

    小五那孩子打小实诚,在他很小的时候还是很招人喜欢的,他受夏皇后冷落的时候,还曾找自己诉过苦。

    他那时觉得小五可怜,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还命木匠为他量身订做了一把小巧木剑。

    他恍然想起,小五也曾是不受宠的孩子,可他依旧活得轻松自在,不曾被任何人的眼光左右,不曾妥协低头,哪怕面对父皇,也是想顶撞就顶撞。

    他始终独树一帜,是这宫墙里最特别的存在。

    筋骨寸断的那一刻,顾景彦忽然觉得,他这一生过得很不值得,就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观星台上,顾溪和怔怔地缩回了手,大哥害死了那么多人,他一路上都在盼着他死,可当大哥真的死了,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顾溪风看了他一眼道:“他三番五次地想置你于死地,你身上的北罗奇毒就是他的手笔,犯不着为他伤心,他该死。”

    顾溪和轻叹一声:“你说得对,他该死。”

    他怀念的,是从前的大哥。

    他沉默着走下观星台,来时的鲜血已凝固了,踩上去又黏又滑,他走得比来时小心,神情也愈发凝重。

    顾溪风俯瞰着顾景彦的尸首,也轻轻叹了一声,拾起桌上的残酒斟了一杯,洒在空中,酒滴乘着风悠然落下。

    上一次与顾景彦对酌还是在鄂州,那时月圆,他们在小五的撮合下暂时放下芥蒂,联手剿灭鄂州叛党,于黄鹤楼饮酒对酌,约定回京再战。

    谁能想到,那会是他们兄弟二人唯一的一次联手,而今他站在高处,却无人对酌,他将剩下的酒尽数洒落风中,将那日离别的话又说了一遍:“山高路远,望君珍重。”

    顾溪和是去找周演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他们赢了。乾坤盛世,海晏河清,他们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近十年来的奔波征战终于落幕,他们曾约定过,要在太平盛世怡儿弄孙,饮酒称快。

    可躺在他面前的,是周演冰冷的身体,他胸前的箭已被取下,留下一处骇人的空洞。他最信任的部下,为他挡箭而死。

    顾溪和坐在地上,手覆在他胸前的伤口上,那里冰冷一片,他忍着泪问道:“周将军可有留下什么话?”

    属下回道:“回王爷,周将军没留下什么话,但他是笑着走的,临终前看了眼天上的云。”

    顾溪和低头看着老朋友的遗容,他的确是笑着的,就像是疲惫的人终于能找个地方睡觉了。

    “周将军,你受累了,好好休息吧。”

    他会把周演安葬在桃花源,从此之后,周演不再是他的影子,而是桃花源唯一的主人。

    他吩咐部下道:“传信给洛神医,告诉他们大局已定,可以进城了。”

    “遵命。”

    顾溪风只在观星台上停了一会儿,此时也走到院中,缓缓走至顾溪和对面坐下来,同他一起悼念周演。

    “周将军可还有家眷,我会尽可能补偿他们。”

    顾溪和摇摇头道:“他说天下未平,何以为家?所以孑然一身,并无家眷。”

    顾溪风沉默片刻道:“你……节哀。”

    “嗯,”顾溪和认真地看着他道:“为将者生死看淡,这一路上死去的人不计其数,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大周百姓安居乐业。大周如今交到四哥手里,我希望你能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顾溪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的鲜血不会白流,我会带着他们的遗愿,让大周振作起来,还天下人一个清朗盛世。”

    他朝顾溪和伸出手来:“你我一胎双生血脉相连,你是这世间的另一个我,我希望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得到你的支持。五弟,你可愿意留下来?”

    顾溪和奚笑道:“四哥真是精打细算啊,我隐退的念头也被你瞧出来了?帮你打天下还不够,你这是想绑我一辈子啊?”

    顾溪风也笑道:“你倒是学聪明了,可你还年轻,这个年纪隐退着实可惜,我是替你着想。”

    “我是有家室的人,这么大的事情需要和家里人商量,我过段时日再给你答复。”

    顾溪风缩回手,点点头道:“如此,我便敬候佳音。”

    院外忽然响起了吵闹声,一个士兵神色慌张地冲进来禀报:“回太子殿下,回王爷,属下们在太和殿抓到一个极其怪异的女人。”

    顾溪风皱了皱眉:“把人带进来。”

    在几个士兵的推搡下,一个目光桀骜的怪异女人被押到院子里,她穿着怪异,黑色的收腰外衣垂到膝盖就停了,裤子熨帖地拘在身上,小腿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脚上一双皮靴可以当镜子照,做工精细是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

    她的头发披散着垂到肩上,人虽被摁在地上,嘴角却噙着不屑的笑容,她的眼神桀骜而沧桑,仿佛能透过岁月的重重屏障,刺穿人心。

    那种凌驾于时光之上的从容,与沈书允身上的如出一辙。只是眼前的女人更为张扬,沈书允是温和的风,而她像一只浑身带火的野兽,对人间充满敌意。

    她环顾院内的尸首,轻蔑地吹着口哨,讽刺道:“一群无可救药的东西,哪怕重演千遍,战争与喋血仍是永恒不变的主题,真可怜啊。”

    顾溪风头一次在女人身上感受到危险,她身上带着极强的攻击性,犀利的眼睛里藏着最可怖的冷漠,仿佛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她虽被迫跪下,可顾溪风分明觉得,她是居高临下凝视着他的。

    他警惕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咧嘴一笑:“你们不配知道我是谁。”

    顾溪和缓缓走上前去,蹲下来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却知道你家在何处。。”

    他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属于另一个时空。”

    那女子蓦然一顿,惊讶地抬头看他:“那你呢?”

    顾溪和笑道:“我的夫人,与你是同乡。”

    那女子微微挑眉,神色缓和许多:“有趣,我叫零一,你的夫人在哪儿,我想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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