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岐州城又休整几日,处理完官员任免的事情,沈书允她们再次启程,踏上了去凉州的路。

    途径岚州的时候,他们与洛时邈会合,在新任岚州知府林源的护送下,渡过黄河,终于摸到了凉州的边。

    梁红鱼在边界迎接他们,数月不见,她白皙的肌肤变成了小麦色,人虽清减不少,但看上去很有精神气,浑身透露着一股韧劲儿。

    见到沈书允,她高兴地抱起她转了几个圈,顾溪和在一旁嘱咐道:“梁红鱼你悠着点,别摔着我娘子。”

    梁红鱼放下沈书允,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小子可以啊,扮猪吃老虎,我们所有人都被你骗了。”

    她转头看向白竹,“还有你啊小白,竟是天机阁的分舵主,你们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造反了?”

    顾溪和造反的内幕只有几个人知道,此事也瞒过了梁红鱼,白竹微微笑道:“形势所迫罢了。”

    梁红晏跑着跳着从队伍中冲出来,紧紧抱住她的腰,带着哭腔道:“二姐姐,红晏想你。”

    “又长高了,”梁红鱼摸了摸他的脑袋,想起家破人亡的场景,眼眶里闪着泪花,但现在不是煽情的时候,她笑道:“谢谢你们,把红晏照顾得很好。”

    那个离京时倔强绝望的梁二小姐,已经从家破人亡的阴翳中走了出来,小红晏也比从前活泼许多,她们都是很勇敢的人。

    沈书允朝她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未来的路,她们是战友,是家人,是彼此扶持的伙伴。

    梁红鱼左手牵着她,右手牵着红晏,点点头道:“进城吧,我已命人备好了酒菜为你们接风洗尘。”

    凉州是沈书允一路上看过的最井然有序的城池,在这个封建时代,一座城的兴衰几乎与掌权者的人品绑定。可见顾溪和没有看错人,徐将军是个靠得住的。

    接风宴之后,徐正青向顾溪和呈上了节度使印,“王爷,既然您回来了,这凉州城还是交由您来打理。”

    顾溪和没有接,“凉州乃是关外要塞,两国交战在即,不宜再有变动,况且,徐将军把凉州城治理得很好。”

    “可王爷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城池,您把岐州交给了卫商,岚州交给了林源,鄯州交给了周演,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想一想,划一块属于自己的封地?”

    顾溪和将瑞王旗插在了甘州的沙盘上,“这里才是本王最想要的,那是本王守了三年的地方,如今落在北罗人手里,本王怎咽得下这口恶气!”

    徐正青大喜,“属下愿誓死追随王爷,夺回甘州。”

    顾溪和点了点头,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那个……成婚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徐正青笑道:“王爷交代的,都已经办妥了。红鱼还在孝期,我与她的婚事本该一切从简,托王爷的福,这凉州府内外可以名正言顺地张灯结彩了。”

    “是我托你们的福,辛苦你们了。”

    次日清晨,沈书允是被阵阵喧哗声吵醒的,出门看时,院子里挂满了红绸红灯笼,就连回廊的柱子上,都贴了红双喜。

    不止是她所在的院子,整座凉州府都喜气洋洋。

    “府里有喜事?”沈书允惊讶地看向纸鸢。

    “我也是醒来才知道的,今天是梁二小姐和徐将军的大喜之日!”

    “这等喜事,梁姐姐竟然瞒着我,真是太不够意思了,我要去找她理论。”

    沈书允又气又喜,急匆匆地冲到梁红鱼所在的房间,房间里也是一片喜庆,梁红鱼端坐在梳妆镜前,在盘头上妆。

    “梁姐姐今儿大喜的日子,竟然瞒着我。”

    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过来,梁红鱼起身拉着她坐下,“我不是单瞒着你一个人的,要知道我还在孝期,按道理讲即便有婚事也不宜张扬。可是我等不及了,战场是生死场,我生怕会留下遗憾,只想把握现在。”

    给她梳头的丫鬟阻止她道:“大喜的日子,梁将军要多说吉祥话,莫要胡思乱想。”

    “好,不说这些了,沈妹妹莫要怪我,我不是单瞒着你一个人的。今天,就由妹妹送我出嫁可好?”

    沈书允笑着点头,“吾之荣幸,梁姐姐,新婚快乐。”

    旁边有个丫鬟走了过来,朝沈书允道:“王妃这一身穿得太素净了,既是送梁将军出嫁,也该穿得喜庆些才好。刚好这里还有套红衣裳,就拿给夫人穿吧。”

    她捧出了一套大红色的纯色礼服,款式说不上繁复,但也细腻精致,倒像是新娘的喜服。

    她迟疑道:“不合适吧,是不是太红了……”

    梁红鱼把衣服塞给她,“有什么不合适的,这是凉州城的习俗,新娘出嫁,送嫁的人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我还指望妹妹给我撑场子呢!”

    两个丫鬟也笑着打趣道:“是啊,夫人您就放心穿吧。这是在军营,不像那些大宅院里,有各式各样的讲究,图的就是个热闹团圆。”

    “那好吧。”

    “奴婢这就伺候您换上。”

    她换好衣服从里间走出来,梁红鱼拉着她细细打量,“沈妹妹国色天香,我要是个男人,也会被妹妹迷得颠三倒四,找不着北。”

    沈书允笑回道:“梁姐姐英姿飒爽,是千年一遇的巾帼英雄,多少男男女女都会为姐姐的英姿臣服,我羡慕徐将军的福气。”

    梁红鱼哈哈大笑起来,“这话可别让瑞王爷听见了,我怕他吃我的醋。”

    一旁的丫鬟又道:“夫人穿这红衣裳真好看,奴婢再帮您旁个头发吧,看上去更庄重些。”

    梁红鱼将一盒首饰推到丫鬟面前,“这里面的东西随便挑,务必把我妹妹打扮得漂漂亮亮。”

    “梁将军也要漂漂亮亮的。”

    丫鬟给她盘好头,给她绞面净脸,上胭脂水粉,一忙活就将近一上午。

    军营里都是些漂泊的人,成婚仪式相对简单,省去了很多祭祖拜会的步骤,她和沈书允可以慢悠悠地来。

    等沈书允盘好头上好妆后,院子里的人几乎被清空了,只剩下纸鸢在她跟前忙前忙后。

    她询问道:“王爷他们去哪里了,怎么不见来帮忙?”

    纸鸢回道:“他们在筹备晚上的大婚仪式,况且新娘子的闺房,外男们是不方便进来的,这也是遵循礼制嘛。”

    梁红鱼笑道:“妹妹若觉得闷了,就去院子里走走,离晚上还早着呢。”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姐姐说说话。”

    沈书允陪着她用过午膳,快到傍晚的时候,丫鬟们提醒她们做好准备,快要到时辰了。

    她们去外面忙活,婚房里只剩下她和梁红鱼,两个人都穿着红色的群衫,头戴金珠环钗,沈书允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我穿成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毕竟,姐姐才是今晚的主角。”

    她说着要拆头上的簪子,被梁红鱼拦住了,“怕什么,姐姐我是那样没有自信的人吗,难不成还害怕被你抢了风头?谁不喜欢美人呢,你越是好看,我越开心。”

    沈书允终于打消了顾虑,握着她的手道:“你今日大婚,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贺礼,我过后给你补上。”

    “你能送我出嫁,比什么都重要,这段回忆会是最珍贵的贺礼。”

    梁红鱼坐在梳妆镜前,看着满脸粉黛的自己,叹口气道:“其实,我很讨厌这些胭脂水粉。印象里我的姨娘们,总画着白白的妆争宠嬉笑,我害怕自己也会被这些东西绊住脚,变成她们那样的人。

    数月前,我被流放到军妓营,被鸨妈逼着上了妆,那是我第一次上妆,看到镜子里花枝招展的自己,我只觉得耻辱。我被迫穿上袒胸露背的衣服,被推到人群中央,我不会跳舞,只有舞剑的本事。也是在那一天,我遇上了徐正青,被他扛回了凉州府。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说起来不算愉快,我甩了他一巴掌。不过,他是个好人,拿出了你写给他的信,他说,是你拜托他救我的。

    今天,是我第二次上妆,但看到胭脂水粉,还是会想起在军妓营的耻辱。虽然我心里清楚,胭脂水粉无罪,罪在人心,看到这些东西,还是会心里不痛快。”

    沈书允安慰她道:“困扰姐姐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世俗对女子的偏见。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那些难以改变的事情暂且放一放罢。”

    “嗯,听你的。”

    “不过,我没有给徐将军写过信,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徐将军的存在,那封信,应该是瑞王爷的手笔。”

    梁红鱼点点头道:“知道他造反的消息时,我便猜到了,王爷应是念在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帮了我一把。不仅如此,在我去凉州的路上,还遇到了劫囚车的人。”

    “劫囚车?”沈书允睁大了眼睛。

    “没错,他们武艺高强,几乎要成功了,但是我拒绝了,我铁了心要追查梁家的案子,不想就这么隐姓埋名地走了。”

    “他们也是王爷派去的?”沈书允从来没有听顾溪和讲过。

    “大概是吧,瑞王爷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比谁都细腻。我相信,他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很好。我庆幸,我、你还有柳妹妹,都能嫁给对的人。”

    天色渐暗,外面响起了鞭炮声,迎亲的丫鬟推门而入,笑道:“姑娘们可准备好了,新郎倌儿就要到了。”

    沈书允比自己成亲还激动,“红盖头呢?快找找。”

    梁红鱼拿出两块红色面纱,笑道:“凉州城的习俗是戴红纱,你也有份。”

    丫鬟帮她们把红纱系上,确认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喜笑颜开道:“准备好了,奴婢就开门放人喽。”

    沈书允特地往旁边挪了挪,给这对新人腾位置,当房门打开的时候,顾溪和却一身红装走了进来,他手里握着大红绸花,缓步走到她面前。

    徐正青一身红装紧随其后,将手里的绸花放到梁红鱼手中。

    “良辰吉时,两对新人,该启程了。”

    另一旁,沈书允一脸错愕地握着绸花,“这是怎么回事,两对新人?”

    顾溪和凤眸里好似盛着星星,眼波温柔,“我们没有真正拜过天地,这次补上。”

    梁红鱼也冲她笑道:“我曾遗憾错过了你与王爷的大婚,可如今想想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姐妹俩注定了要一起嫁人的,这就叫喜上添喜。”

    “娘子,莫要耽误了吉时。”

    顾溪和朝她眨了眨眼睛,牵着她走出院子,院外停着两匹头戴红花的骏马,他抱着沈书允跃到马背上。

    “去哪儿?”

    “去军营,本王要让将士们好好看看,他们要效忠的王妃。”

    他们身后,梁红鱼有些别扭地缩在徐正青怀里,红着脸道:“真是的,我明明会骑马,为何还要与你同乘,这也太挤了……”

    徐正青放声笑道:“娘子且忍耐些,就这一次。过了今夜,我为娘子当牛做马。”

    梁红鱼勾着嘴角,不再说话。

    军营里有搭建好的喜台,将士们早已列阵等待,洛时邈穿着一身深红色的衣服站在喜台边上,他是这次的主婚人。

    就连素来雅静的白竹,也换了一身喜庆的丹色衣服,与周演、万千站在台下;纸鸢和揽玉她们站在另一边,头上都簪着喜庆的红花,笑着拍手。

    两对新人沿着红地毯缓缓走上喜台,鼓声响起,众将士开始起哄,洛时邈鼓足了中气吼道:“新人入堂,礼将启,整肃立,诸君安坐,以待正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奉天之作,承地之合,日月可鉴,礼成——”

    沈书允眼里有了泪花,原来与心爱之人拜堂成亲,心是甜的。原来喜极而泣也是真的,从前她心如止水,看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仿佛什么都无所谓。唯有这一刻的喜悦无比真实,冲击着她的肺腑,将她的心全部融化。

    被压抑的感知和情绪破土而出,胸膛里那颗心真正活了过来,有了温度,疯狂地跳动着,原来,活着是如此快乐的事情。

    她伏在爱人的拥抱里,听着周围锣鼓喧天的祝福声,傻傻地勾着唇角,忘记了言语。

    顾溪和与她十指相扣,将手臂高高举起,“众将士可都看清楚了?她就是你们唯一的瑞王妃,你们要效忠于她,待她如待本王!”

    众将士山呼海啸:“王爷千岁!王妃千岁!”

    在一片起哄声中,旁边的徐正青也握紧了梁红鱼的手,高声道:“今天是王爷的大喜之日,也是我和梁将军的大喜之日,在这里请诸位做个见证,我会一生一世待梁将军好,绝不背叛,绝不辜负!”

    喜台下又是一片起哄声。

    梁红鱼轻咳一声掩饰脸红,朝台下大声喊道:“今日大喜,诸位吃好喝好!”

    他们走下台敬酒,穿梭在篝火堆里,欢声嬉笑不绝于耳,顾溪和一路上都牵着沈书允的手不松开,给了她穿行人海的勇气。

    知她酒量不好,顾溪和将她壶里的酒换成了白水,遇到劝酒的,也尽量帮她挡了。

    沈书允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悠着点儿,别喝醉了。”

    顾溪和也低声回道:“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耽误了今晚的正事。”

    沈书允的耳朵蹭地红了,轻轻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

    在一片欢声笑语里,白竹的神色略显落寞,他坐在篝火背面,手边的酒都凉透了,他却一口没动,望着手里的玉坠发呆。

    晶莹剔透的上好冰种里,藏着一抹红髓,红髓恰好长成了鱼的形状,好似一尾红鱼游弋水中。

    这是他一眼相中的玉坠,暗合他心上人的名字,那份妄念陪着他度过了很多四季,就像这只玉坠,在他手里磋磨了数个春秋。

    终是,晚了一步。

    他后悔没能在她去凉州路上,截下她,可即便逆着她的心意留下她,她就会选择自己吗?她也许,只会恨他。

    白竹心如刀绞,将这份无法送出的心意给自己戴上,玉坠紧贴着心脏,正如他心里藏着一尾红鱼。

    “小白,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我可是找了你好久呢,你是不是怕了,怕我和王爷灌你酒喝?”

    白竹藏好心绪,笑着端起酒杯,主动敬她:“一时高兴喝多了,过来醒醒酒罢了,这杯敬你,祝你和徐将军嬿婉同心,白首不离。”

    “干杯!”

    白竹喝下了那杯略苦的酒,眼尾染上了醉意,“红鱼,你扮红妆的样子,很美。”

    梁红鱼也带着微醺道:“是吗,我还害怕你和王爷会看不习惯呢。”

    徐正青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爽朗笑道:“白先生,敬您一杯,常听红鱼说起您和王爷,感谢这么多年,您和王爷对她的照顾。”

    白竹笑容清浅:“徐将军客气了。”

    酒过三巡,顾溪和带着沈书允策马离开军营,今晚的月亮明净,星光也格外动人,宽敞的大道上,尘土飞扬。

    他心情极好,终于堂堂正正地娶了她一回,等行过周公之礼,他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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