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粉华,舞梨花,荒山埋忠骨,故人向凉州。

    天还没亮,沈书允已梳洗得当,照镜子时看到眼睛红肿,于是拿了冷毛巾敷在眼眶上消肿。刑场的事情势必会传到宫里,她定要被召去宫中回话。运气不济的话,也许会一去不回。

    即便出现最坏的结局,沈书允也能坦然接受,她的冷静,并非是出于对自身性命的轻视,而是出于对活着的反思。这个时代虽然压抑,却教会她很多东西,包括对忠义的抉择。

    她所在的时代,是宣扬自由的时代,但很多时候,看似自由的选项,实则是局限在利益权衡的框架里,里面没有最佳答案,只能凑合着选一个罢了。

    当沈书允任性地放弃思考,仅仅奔着无愧于心的方向去做事,反而有拨云见日的豁然之感。

    天冷了,纸鸢烘了两个暖手炉拿进房来,说话时嘴边冒着白雾,“外面好大的雪啊,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就入冬了。”

    沈书允扯下脸上的冷毛巾,接过暖手炉时手指已冻僵了,纸鸢搓着她的手嘱咐道:“夫人您本就手脚冰凉,这样的天气更要注意才是。”

    顾溪和闻言拿起床边的裘衣,走过来披在她身上,纸鸢见状笑道:“从前我替夫人委屈,觉得您值得更好的郎君。可现在看来,王爷除了不爱说话,性子孤僻些,对夫人却是处处照顾,这桩婚事,怎么看怎么般配。”

    想起那些与顾溪和相处的细节,沈书允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她毫不吝啬对他的夸赞,回道:“瑞王爷的确是顶好的郎君,况且,不爱说话也挺好,免去了口舌之争。”

    顾溪和心里像化开蜜糖一样甜,可旋即又蹙起眉头,他并不是个话少的人,恐她日后会嫌弃自己聒噪……

    天气一冷,屋子里便显得沉闷,纸鸢点燃香篆,雪白的香雾绕着圈儿飘散开来,香味能带来错觉,仿佛这屋里的温度会随之升高。

    当纸鸢转身添炭火的时候,一众披甲挂刀的羽林军出现在扶风榭,该来的还是来了,为首的羽林军朝沈书允作揖道:“瑞王妃,得罪了,陛下请您去宫里走一趟。”

    白竹和万千站在门前,满脸担忧地望着她,纸鸢想起这连日来的变故,手不禁发抖,竟是连炭块都拿不住了。

    沈书允微微颔首,面色平静,“请稍等片刻,容我换件袍子。”

    她摘下顾溪和的狐裘,走到柜子旁拿起自己的兔毛斗篷,顾溪和主动上前帮她系带子,他低头时,纤长卷翘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目光柔和,沈书允忍不住想起了电影里丈夫为妻子送行的场景。

    片刻的缱绻如阳光洒在初雪上,沈书允不舍地望着他,虽不知瑞王爷对她的好是出于情爱还是信任,她已经不能自拔地贪恋起旖旎暧昧的温暖。

    顾溪和牵起她的手,浅浅一笑,“陪姐姐,一起去。”说着,拉着她往外走。

    从他掌心里传来的,是一种极为坚定的安全感,就如他掌心的茧层一样厚实。沈书允的步伐也随之更坚定了,她点点头,小声嘟囔道:“倘若能平安回来,不许再喊我姐姐了。”

    辈分乱了,怪怪的……

    顾溪和闻言一怔,再转念一想,姐姐一称无端地把人喊老气了,大概每个女孩子都在意自己的年纪,况且,自己还年长她四岁,再叫姐姐着实不妥。

    不如改称妹妹?不行,顾溪和想起了街上那些逢人便喊妹妹的浪荡子,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干脆,直呼其名?

    羽林军看到瑞王爷跟着出来,面露惊讶,沈书允解释道:“王爷可一同前去?”

    这个陛下没说,羽林军首领犹豫之际,白竹从旁说道:“王爷也许久不曾进宫了,想来对陛下亦心怀惦念,想进宫面圣也是人之常情。”

    瑞王爷再不济,也曾是陛下疼爱的儿子,羽林军首领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爷,王妃,请上车。”

    鸿文殿内,顾溪风得到羽林军出发的消息,面色微沉,犹豫再三,他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备好的红珊瑚头面,起身赶往凤鸾殿。

    沈书允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给了梁家人一个体面的收场。这个弟妹,比他想象中更有魄力,纵然她身上疑点重重,顾溪风仍想还她一个人情,而不是盼着她送死。

    梁家的事牵涉到前朝争斗,顾溪风不便出面,唯有母后能说得上话。况且,父皇对母后的态度向来微妙,她的话,对父皇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只可惜当局者迷,母后她自己看不破罢了。

    父皇对母后的偏爱,在五个儿子的取名上可见端倪,大哥、二哥、三哥,都是“景”字辈。父皇还是晋王的时候,就有了这三个儿子,但他们的母妃都是晋王侧妃,正妃之位一直空着。

    父皇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夏家下聘,母后当上皇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他和五弟。在皇家,双生子被视为不祥之兆,但父皇没有延续一子去一子留的传统,对他和五弟极尽疼爱。

    父皇说给嫡子取名,自当有所不同,于是取风和日丽之意,避开“景”字,借此来彰显嫡子的尊贵。

    顾溪风从记事起,父皇对母后常冷眼相待,那时的他以为父皇是厌弃母后,也因此产生了危机感,愈发卖力地读书习武,讨好父皇。直到后来他城府渐深,慢慢想通了一些事。

    能滋生冷漠的,不一定是厌恶,还有爱意。

    凤鸾殿的炉火烧得极旺,顾溪风一进殿竟觉得有些热,遂解下外袍搭在架子上,不经意瞥见了摆在角落里的独山玉凤雕。

    顾溪风记得那块玉,质地微密坚韧,颜色温润,是去年苏州节度使赴京时上贡的佳品,那时还只是一块璞石,父皇对其爱不释手。

    转眼就被雕成凤凰摆在了凤鸾殿,顾溪风微微挑眉,将那套红珊瑚头面奉上,说了很多寒暄的话。

    夏若薇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溪风,你有心了。”

    可当顾溪风说明来意后,夏若薇的笑容消失了,她将珊瑚头面放在一旁,不可置信道:“为何连你也要替她求情,沈书允是本宫见过的最晦气的人!”

    她还在为未央宫的事情耿耿于怀,若非沈书允怂恿她去求情,她也不会被武宣帝训斥。

    顾溪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也是他很少来凤鸾殿的原因,母后总是拧巴着一颗心,与她交谈通常话不投机半句多。凭她的心性,还能稳坐皇后之位实属奇迹。

    他耐着性子答道:“我不是为了弟妹,而是为了五弟,五弟很喜欢她,因为她的存在,病情也稳定了许多。沈书允的死活,关系到五弟能否痊愈,还请母后能出面保她一命。”

    “你是说溪和的病……还有救?”夏若薇睁大了眼睛,手指僵硬地搭在暖手炉上。

    “不错,”顾溪风信口胡诌,“症结就在沈书允身上。”

    夏若薇回想起奉茶那天,顾溪和掩护沈书允的模样,的确与往常不同。

    顾溪风见她神色动容,趁热打铁道:“前些天未央宫发生的事情,儿臣有所耳闻,但依儿臣愚见,父皇生气或许另有原因。”

    夏若薇回道:“还能有什么原因,后宫不得干政,这是铁律,本宫能活着回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顾溪风不理解她的危机感从何而来,微微蹙眉道:“母后是否想过,您的沉默,才是激怒父皇的罪魁祸首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夏若薇头疼不已,自己的大儿子向来守规矩知礼仪,怎么遇上沈书允的事情,也变得这般不讲理了,竟敢顶撞自己。

    单是和她说了一会儿话,顾溪风便觉得头疼脑热,父皇是有多大的耐心才会一如既往地纵容她?再这样下去,这份耐心只怕要消耗殆尽了。

    他语重心长道:“母后有没有想过,父皇需要的,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皇后,而是一个有人情味的妻子呢?”

    夏若薇恍若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狐疑地攒起眉头,一双美目充满疑惑与不安。

    “儿臣愿与母后打个赌,倘若您出面求情,父皇一定会听您的话。”

    夏若薇喃喃道:“倘若他不听呢?”

    顾溪风沉吟片刻,回道:“那便是儿臣看错了人心,父皇的怒意,由儿臣一人承受。”

    沈书允与顾溪和被带到了未央宫,宫内已清场,只留高公公一个内侍,还有随行的两个羽林军,武宣帝坐在案台后,神情严肃,只在看到顾溪和的时候眉心略一舒展。

    她躬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武宣帝面无表情,声音冷峻,“你的膝盖还是那么硬。”

    羽林军闻言走上前去,想要强迫她跪下,却被顾溪和给拦下了,“不许碰她!”

    武宣帝眉尾轻扬,许久不曾听小五开口讲话了,他抬手示意羽林军退下,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沈书允,“说,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小五对你如此在意?”

    中秋宴上,小五与她一起逗猫,西山围猎,小五将她护在怀里,一桩桩一件件武宣帝都看在眼里,只是未曾戳破而已。

    也许是有了回话的经验,沈书允这一次不再紧张,抬起头,不卑不亢道:“回父皇,不曾刻意为之,缘分使然而已。”

    “好一个缘分使然,”武宣帝忽而提高了语调,“梁府的事,也是缘分使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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