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山皇陵,老宦官拎着水桶握着抹布,佝偻着背清洗墓碑上的血迹。经过了两三日的清洗,总算从这边洗到了那边,陵园尽头,老槐树依旧立在那里,和他一样老态龙钟。
老宦官站在树下,略带心疼的摸了摸树上的箭痕,拿抹布擦拭箭痕上的血迹。但是那血迹已经渗到树脉里了,怎么擦都擦不掉。
“老朋友啊,你受苦了。”
他把桶里的血水浇在了树根旁,提着空木桶往回走,远处忽然有个青袍年轻人跑过来,亲切的朝他打招呼,“刘叔!”
刘宦官浑浊的眼睛微微一亮,脸上有了笑容,“云谦世侄!”
司马云谦快步走上前来,向他躬身作揖,清秀的眉眼间带着真诚的笑,说话时有颗小虎牙露出来,“刘叔,云谦回京了。”
他拍了拍背上的包袱,“给您带了一些打牙祭的瓜果干货。”
刘宦官笑道:“回来就回来,哪用带什么东西?”
司马云谦热络地抢过他手里的木桶,“刘叔,我来拿吧。”
“莫动……”刘宦官想要阻止已来不及,司马云谦的袖子沾到桶上,晕染开一圈淡淡的血痕,映在他浅青色的棉布袍上,像一幅山水画。
“这是……血?”司马云谦微微一愣。
刘宦官指着陵园道:“一些不懂事的人弄脏了这块地,可是累坏了我这把老骨头啊。”
“就连京城也不太平吗?”司马云谦叹了口气,“不瞒刘叔,我刚从鄂州逃难出来,那边已乱作一团。难民起义,连续数十日与节度使鏖战,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若非是四殿下仗义相助送我出城,我也许会死在那里。”
刘宦官脸上全是对晚辈的担忧,“五殿下出事后,陛下虽然看好四殿下,但夺嫡之争向来凶险,局势未明之前,还是不要轻易站队啊。但你此番欠下他一个人情,怕是很难置身事外了。”
司马云谦回道:“刘叔莫要忧心,我志不在庙堂,自会想办法远离那些纷争。我只想修书明史。大周虽然史书众多,但大多记叙不详,庞杂零碎,且编年混乱,真假难考。我这些年遍访河山,搜集遗闻旧事,感触良多。我此次回京,多半会接替父亲的太史令一职。”
“嗯,有志向固然是好,”刘宦官笑容慈祥,“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想想成家的事情了。你若有心仪的姑娘,就该早些提亲,把婚事定下来才是。”
眼看着他就要及冠了,成亲的事却没有苗头,刘宦官替他父亲着急,司马云谦微微颔首,唇角翘起,“我已有心仪的姑娘,待我安顿好京中之事,就派人向她议亲。”
刘宦官顿时打起了精神,“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司马云谦脸颊泛红,“……还是先不说吧,也不知她能否瞧得上我,刘叔还是等我消息吧。”
少年人陷入爱河的模样大多相似,刘宦官哈哈大笑起来,“我世侄品貌皆佳,才华横溢,便是天仙也配得,刘叔等你的好消息!”
“我哪有那么好……”司马云谦小声嘟囔着,脸越发红了。
祈安寺内,灵音法师在佛前敲木鱼,她身后坐着一个尼姑打扮的女子,正冷冷地盯着她。
灵音神情漠然,“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杀了我便是,何须大费周章地混进寺来?”
那女子回道:“公子说了,有些话要等他回来亲自问你,在那之前,你这条命由我守着。”
木鱼声微微一顿,灵音法师略一抬眼,旋即又闭上眼睛继续敲,只是那声音里多了些烦躁之意。
按照惯例,每年中秋宫里会举办两场宴席,一场在中秋前,乃是宴请外臣的宫宴;一场在中秋节当天,乃是皇族宗室的家宴。
瑞王爷生病以后,就没再参加过宫宴,但他仍在家宴的邀请名单里。沈书允身为他的妻子,自然要同他一起出席。
宫里提前三天送来了请帖,苏嬷嬷到了王府依旧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皇后娘娘说了,待家宴一过,王妃仍要被禁足的。”
解禁的日子得等到九月底,沈书允接过请帖,没多说一句话,就派人将她打发走了。
如果有选择的话,沈书允宁愿再禁足两个月,也不愿去参加什么家宴。家宴上除了皇帝皇后,还有各位亲王、皇子以及他们的夫人。
她过年时应付七大姑八大姨都累够呛,更别说这些皇亲国戚了,单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宫中有何规矩,见了人如何行礼,席上若是有人问话她又该如何作答,万一像《红楼梦》里面,这些富贵人家要行酒令,她又该如何应付……
家宴,简直是社恐者的末日!
沈书允已经开始焦虑了,她愁眉苦脸的对纸鸢道:“怎么办,一定要去吗?”
纸鸢回道:“夫人若是担心应付不来,我去喊揽玉和揽月过来吧,她们是从宫里出来的,家宴的事多少能帮得上忙。”
“顺便把万将军也找来吧,我想问问往年王爷都是怎么过家宴的。”
顾溪和心中纳闷,沈书允面对山匪和死亡都能临危不惧,却偏偏害怕进宫,几个月前奉茶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一点。
可若是说她害怕也不全对,她仍有胆量顶撞母后,顾溪和摇了摇头,她身上似乎有很多矛盾的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赴宴前的几天,沈书允恶补了宫中的礼节规矩,但求到时候不要出现什么差错。好在据万千所言,王爷每次赴宴都两耳不闻身边事,只是闷头吃饭而已,她心里便有了底。
席上人那么多,她只是去划个水,应该没有人在意吧。
终于到了中秋佳节,既是赴宴,总要备些拿得出手的礼物献给陛下与皇后。白竹是个办事妥帖的,挑了一双最不容易出错的玉如意,又提前备好马车,送沈书允与顾溪和出府。
马车里,沈书允拿出了她的记录本,试图用画画平复心绪。
她对宴会的恐惧来自于童年的记忆,每次赴宴,沈母都会千叮咛万嘱咐,教她守规矩懂礼貌,不许出丑。所以每次有聚会,她都会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什么说错什么、回家挨骂。
揣着心事,难免拘谨,年幼的她习惯了察言观色,生怕变成母亲口中没教养的孩子,小心度日。她永远无法像邻家表妹那样活泼放得开,每有聚会,表妹都是全场最抢眼的焦点,惹得大人们哈哈笑个不停。
回家之后,沈母却会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她,质疑她为什么不能像表妹那样落落大方。
久而久之,沈书允对这种大阵仗的宴会充满了厌恶与恐惧,无论是公司团建还是同学聚会,她能避则避。逢年过节面对亲朋好友的团聚,那份热闹永远与她无关,她只能感受到坐如针毡。
马车颠簸了一下,笔下一用力,戳破了好几张纸,她索性连笔带纸丢在车上,气恼的揉了揉太阳穴。
说实话,她并不喜欢过节,别人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她家是每逢佳节必吵架:为了随多少礼而吵架,为了回哪边过节而吵架,为了先去哪家而吵架……总之有千千万万种理由。
她永远不会忘记,有一年除夕,外面鞭炮齐鸣,家里却冷冷清清,菜肴是凉的,房间是静悄悄的,沈母窝在被子里啜泣。
她用尽了一生的努力逃离了那个家,却在中秋月圆之夜忍不住思念那个家,这个时候,他们在做什么呢?还会再吵架吗?
会有人想起她吗?
心口微微作痛,沈书允强迫自己停止回忆,再想下去,莫不是心疾都要犯了?中秋之夜发病定会让皇后觉得晦气,过后倒霉的还是她。
沈书允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就是一场宫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放轻松,过去的那些事,都忘了吧。
顾溪和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她的紧张似乎不止来源于家宴,还有别的原因。
自从在兵械库听到了她与纸鸢的谈话,顾溪和生了一肚子的气,有意与沈书允保持距离,并派人调查她与天机阁的关系。看到她紧张,顾溪和本想置之不理,可是听着她不安的喘气声,他的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
厚重的暗红色礼袍裹得他出了一身汗,他终是忍无可忍,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串铃铛,握在手里轻轻摇晃。
清脆的响声似能净化心灵,就像瑜伽冥想课里悠长的敲击声,一下子把人的心绪拉回来,回旋的颤音将心上残留的灰尘轻轻扫去。
沈书允顿觉轻松不少,侧头看向瑞王爷,他还掂着铃铛,时不时的敲两下,察觉到她的目光,顾溪和握住她的手,将铃铛放在她掌心里。
此铃名为清心铃,是北罗流传到甘州的小玩意儿,有段时间他因战事受挫心绪不宁,洛神医就用这东西助他养心安神。
他亲测有用,就去集市上淘了一些,闲着没事敲两声,听听响还是很舒服的。
昨天在书房看到清心铃,他鬼使神差的拿了一串,刚巧就派上了用场。
沈书允拿着铃铛摇了一下,清脆的回声如余音绕梁,听完脑袋都好像变轻了。
“好神奇。”
看到她嘴角有了笑意,顾溪和微微挑眉,呼吸在不自觉中平静下来,朝她那边挪了挪身子。
沈书允有一半肩膀都靠在他身上,马车局促,他灼热的体温与初秋的凉风对照鲜明。她微微一愣,自己是什么时候习惯了瑞王爷的靠近呢?她们如今的样子,倒真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人。
一种奇怪的情绪占据了她的心,让她忘记了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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