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暗,账房内,白竹放下了账簿,逐一熄灭了账房的灯,提着一盏灯笼回到妙算阁。

    他掏出火折子,点亮了寝殿的灯,房中有个黑衣人在等他,见他进来,抱拳行礼,“先生,已经查清楚了,陪夫人逛夜市的是周演。”

    说着,又递上来一封信,“另外,公子的信也到了,请您过目。”

    白竹看完信,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天底下竟有这般凑巧的事情,周演和夫人那边继续盯着,传令下去,明晚的计划不变。”

    黑衣人领命告辞。

    白竹踱步至窗前,抬头望着天上的弯月,此事的来龙去脉他大致理清楚了,唯一想不通的,是夫人与周演的情谊。

    大概与那两次绑架案有关,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他忽然有些同情瑞王爷了。

    顾溪和深夜赶到桃花源,与属下商量对策,准备明晚的赴约。桃花源有骑兵两万人,其中有一半跟随影子周演远赴鄂州,再除去守寨的人手,能调遣的兵力只有四千多。

    “四千人足够了。”顾溪和已经与沈书允通过气,她没有把自己也读过信的事情说出去,所以对方兵行险招是为了试探他、拖住他。

    梁国余孽不想他插手鄂州之事,其实对梁国来说,情报有泄露的风险,最稳妥的做法是取消计划,但鹬蚌相争的机遇千载难逢,他们显然不想错过。

    这种贪婪会把他们送进坟墓。

    属下满脸担忧道:“头儿,若是与他们硬碰硬,恐会影响鄂州的计划。”

    顾溪和手里拿着狐狸面具,黑沉沉的双目泛起波澜,“不过是赶在中秋之前收网,殊途同归罢了。”

    他拿到解药之时,便是那群卑鄙小人的葬身之时。

    那属下又道:“您现在不能运功,明晚的赴约,是否要找个影子?”

    顾溪和冷哼一声,“不必,本王要手刃仇人。”

    “可是……”

    “废什么话,吩咐下去,该埋伏埋伏,该睡觉睡觉,都给我养足精神,好好准备明晚的硬仗。”

    “是。”

    沈书允回到扶风榭,将糖人和拨浪鼓装进匣子,而后从书架上找出了几本史书。

    这具身体里只有关于丞相府的记忆,对大周的朝局政事知之甚少。外面的风雨沈书允本不在意,也不想了解,但是她被迫卷入了明争暗斗,就不能再一无所知的活着了。

    至少要了解这个时代的背景,以及盘踞在这片国土上的重要势力。

    沈书允挑灯夜战,从起初的哈欠连连变得越来越清醒。大周乃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它身上有多个朝代的投影,看得她热血沸腾。

    大周的崛起类似于秦王朝,乃是在七国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以武立国一统天下;但统一后的大周更像盛唐,在各郡县设立节度使;可是在边疆事务上,大周身上却有两宋的影子,态度隐忍,保守防御。

    直到现任皇帝武宣帝即位,边疆政策从防御转为进攻,他能以武宣为年号,便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屡次派兵击退北罗、收复失地,颇有汉武帝当年的影子。

    不止是秦汉唐宋,其他时代的零碎枝叶也在大周茁壮成长,所以大周的历史比她学过的历史更为震撼。

    无数的高光时刻压缩成震撼人心的两百年,就像是一碗浓缩的骨汤,入口绵密浓郁,每一勺都是精华。

    这也造成了大周势力的复杂性,六国余党、边疆之祸、藩镇之争、农民起义……

    恍若有一幅宏大的史诗画卷,沈书允目不暇接,虽熟悉,却无法推断它未来的走向,因为它身上有太多的可能性。

    大周,是历史的缝合怪。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沈书允本想从史书中捋清现在的局势,然而看过之后愈发迷惘,无数的暗流漩涡将她包围,她在历史的迷雾中失去了方向。

    她继续翻页,忽然看到了一段纪实,“武宣十五年冬,北罗进犯甘州,武安将军沿黑河,渡弱水,退敌三千里,北罗遂不敢犯。帝大喜,宴朝臣,醉酒而歌:‘此子乃战神也’,武安君始得战神之名。”

    手指落在文字上,忽而被烫得生疼。

    “武安将军,武安君,不正是……”

    单单是念他曾经的称谓,今非昔比的沉重感便压得沈书允喘不上气。寥寥几行字,似将她带到了甘州的冬天,马背上的少年回眸朝她微笑,那双好看的瑞凤眼映着雪,黑白分明,一尘不染。

    从前读史书,王侯将相的故事或令她唏嘘,或令她赞叹,但更多的,是面对神像时的肃然起敬。

    这一次却不一样,顾溪和不是冰冷的石像,不是书中的符号,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充斥着沈书允的生活,陪她笑,陪她闹。

    时代的那粒沙,隔着时空的距离,落在了她的肩上,那份本不该属于她的无力感,击穿了她的心。

    周演说得对,当她与这个世界有了羁绊,就不再是局外人了。她在大周,有家人,有师父,有朋友。

    她合上书,提着一盏灯笼出了门,被某种复杂的情绪牵引着,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妙手阁。

    万千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待看清是她顿时清醒,堵着门道:“夫、夫人,您怎么来了,王爷他、他还在里面疗伤……”

    沈书允也说不清为何会来到此处,她倚着门坐在地上,失魂似的回道:“我不进去,我就在门外守着。”

    万千生怕她一个冲动破门而入,若被她发现王爷不在里头,不就全乱套了吗?他呆愣愣的杵在那里,维持着堵门的姿势。

    沈书允却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睡着了,万千见她没有破门的意思,缓缓地坐回地上。

    万千摸不着头脑,忽然听她开口询问道:“王爷他,从前是怎样的人?”

    提起这一茬,万千精神抖擞,目光里有钦佩与敬畏,“王爷是个很仗义的人,有胆识,有谋略,常常能做出一些旁人不敢做的事情,兄弟们都很敬佩他,愿意陪他出生入死。王爷他待人真诚,且极其护短,不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他脾气暴躁,但我们都清楚,他其实是个细致又周到的人。”

    听他这么一说,沈书允隐隐觉得,痴傻后的瑞王爷仍保留着某些特质,他会在她紧张的时候为她折花,在她受欺负的时候护着她。她作画写书的时候,顾溪和就坐在一旁托腮看她,乖巧得不像话。

    她心里酸酸的,“万将军,能否多讲一些王爷的事情?”

    “当然可以。”万千笑容憨厚,若是王爷知道了今晚的事,定要高兴得睡不着了。

    “王爷十岁就进了军营,在京口营磨练了一年,十一岁便远赴甘州,后来辗转于沙州、甘州和凉州三城,吃了不少苦头……”

    这是沈书允第一次主动触碰瑞王爷的过去,在万千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她重新认识了顾溪和。

    他是个不受宠的孩子,浑身带刺,十岁就被扔去军营磨砺,后来又远赴边疆,小小年纪就看过了生离死别。但鲜血没有凉透他的心,他没有因战争而变得冷酷无情,反而磨掉了一身尖刺,以勇敢和成熟撑起一把伞,为身边人遮风挡雨。

    “王爷虽然是皇子,却没有皇子的架子,与我们同吃同住,就像家人一样。记得有年冬天,洛先生配药时缺了一味药材,王爷听说那药是给伤兵用的,一人一马,迎着大雪跑到祁连山上,采回了一箩筐的新鲜药草。

    事后,我与洛先生都说他莽撞,那祁连山可是在北罗人的地盘上,若是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可王爷他就是这般任性,但也是因为他的任性,才救活了一个营的伤员。”

    “王爷十五岁那年,北罗人进犯甘州,王爷剑走偏锋,与凉州节度使里应外合,沿着黑河和弱水穿过大漠,直接绕到敌人的大后方,夜袭居延海。北罗人不得不撤兵,缩回到他们的老巢。”

    沈书允在心里默念着史书上的记载,“武宣十五年冬,北罗进犯甘州,武安将军沿黑河,渡弱水,退敌三千里……”

    那是顾溪和的十五岁,她的十五岁,则是泡在课本和作业里,为三年后的高考忧心不已,焦虑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和顾溪和相比,她的生活平凡且安逸,就像这京城中的大多数人一样。虽然会遇到诸多不如意,但始终淋不到塞外的风雨,那里自有人替他们负重前行。

    但安逸中的人做不到感同身受,他们忘记了瑞王爷的付出,只记得他的痴傻。

    “边关战事不断,每天都有人死去,王爷虽然常说生死有命,他将生死看得很淡,可每每有人离开,他都会偷偷伤心。因为经历过死亡,所以才更珍惜活着的日子,王爷他很少灰心,有他在的地方,哪怕是刀山火海,将士们也觉得安心。”

    不知怎的,沈书允想起了周演,想起了他的话:“这世上,还有很多值得期许的东西……”

    自打从夜市回来,她便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现在却忽然明白了,她心里缺了一点对生活的勇气。

    顾溪和身上,有她羡慕不来的东西,那是对生活的勇气与热爱,以及一颗炽热的心。

    世人热衷于造神,也爱看神的坠落,甘州之役将他推上神坛,不过四年的变迁,他的神坛便被推倒,杂草丛生。

    世人仰慕英雄,却容易遗忘英雄,沈书允听了他波澜壮阔的传奇,总觉得他的故事不该到此为止。

    创作的灵感在这一刻游走全身,她曾苦思冥想作品的主角,但画来画去总觉得缺少了灵气,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样,漫画的创作因此搁浅。

    就在今晚,她找到了梦中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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