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允敲响了书房的门:“小溪和?你开开门。”

    屋里面只有纸张破碎的声音,顾溪和并未回应。

    纸鸢问万千,“瑞王爷这是怎么了?”

    万千回道:“王爷不开心的时候,会有撕书的习惯,不打紧的,也许过一会儿就出来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王爷怎么了,往日里只有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才会以撕书作掩饰,从书房里走出来。

    原来撕书就是瑞王爷的刻板行为吗?所谓刻板行为,就是无明显目的的、不变的,以固定频率反复重复而无任何功能效果的简单行为(1)。

    这种情况,很容易出现在自闭儿童身上,沈书允在参加自闭儿童公益活动的时候,听过院长的科普。

    她停止了敲门,刻板行为是很难纠正的,只要没出现自伤行为,是可以存在的,盲目的打断或刻意纠正,反而会对自闭儿童的心灵造成伤害。

    她问万千,“往常出现这种情况,王爷都是自己开门走出来吗?不需要砸门之类的?”

    听到砸门万千连忙摇头,“不需要的,不需要的。”

    “那他出来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

    王妃别是起了疑心吧,万千连忙打掩护道:“没有异常,就和平常一样,痴痴傻傻的。”

    沈书允点点头,“撕书大概是他宣泄情绪的方式吧,由他去吧,有劳万将军在这里守着,等他出来了领他回扶风榭。”

    万千抱拳道:“属下遵命。”

    沈书允交代完,拉着纸鸢往后厨去了,她的最后一支羽毛笔飞走了,得去找些鸡毛再做一批。

    门外没了动静,顾溪和躺在废纸堆里,长吁短叹。

    顾溪风回宫之后,将装着羽毛笔的匣子交给心腹验毒。

    太医戴着手套,拿银针戳开一个小洞,那银针果然变黑了,他紧张得额上冒汗,将银针放在帕子上,但旋即,针上的黑色都渗进帕子里了。

    太医皱了皱眉,壮着胆子闻了一闻,“咦?”

    顾溪风忙问道:“可是查出了什么?”

    “回四殿下,这好像是……墨汁。”

    “……”

    太医捏着羽毛,挤出来一滴汁液,滴在水中,泛起的纹路果然与墨汁无二,随着墨汁越来越多的溢出,周围人都闻到了墨香。

    顾溪风冷笑一声,“谁会这么无聊,把墨汁灌进羽毛里?”

    太医仔细检查了笔尖,发现里面塞满了棉絮和木签,他拿起笔在丝帕上划了一下,出墨很流畅,“这……好像是用来写字的笔。”

    “……”

    顾溪风站起身来,吩咐贴身护卫陈安,“备马,去瑞王府。”

    沈书允把收集好的羽毛清洗晾晒之后,倒了一碗用水调和后的墨汁,然后把棉絮放进墨碗里。

    趁着墨汁还没有完全浸透,她用刻刀把羽毛根部修剪成钢笔笔尖的形状。这次她改进了手法,用吸满墨汁的棉絮塞进空心管里,留好引流孔后,其他地方用棉絮混着鱼鳔胶水封住。

    这样做出来的羽毛笔更加耐用,出墨更均匀,倘若在外面再套上空心木棍,握起来的手感就与钢笔无异了。

    不知不觉就过了饭点,但她无心用膳,只派人将点心送到凉亭来,边吃边忙。

    亭子靠近假山池塘,凉风习习,带着荷香。

    沈书允擦干手,往嘴里塞了一块红枣糕,马上就到最后一步了,等鱼胶棉絮稍凝固些,就可以封口了。

    这时,传唤的小厮来至院中,“夫人,四殿下来了。”

    “欸?”沈书允一愣,今天是怎么了,宫里的人怎么一拨接一拨的来,都不带让人喘口气的,“人到哪里了,先命人带去会客厅候着吧。”

    她满身的墨点子,不方便见客,得回去换一身衣服。

    “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五弟,看完就走。”

    假山后缓缓走出一个人,乍一看还以为是瑞王爷,但他笑意慵懒,同样艳绝的瑞凤眼里,却是暗流涌动,深沉得可怕。

    阳光下,一身湖蓝月白配色的着装衬得他温润无双,但沈书允却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不好惹的气场。

    如果瑞王爷没有痴傻,是否也如他一般让人看不透呢?

    沈书允将没吃完的红枣糕放回盘子里,神色拘谨的站起身来行礼,“见过四殿下。”

    “都是一家人,叫我四哥便好。”

    他说着话,目光轻飘飘的落在整齐排列的羽毛上,“这是?”

    沈书允解释道:“羽毛笔,写字用的,不过还没做完。”

    顾溪风不见外的坐在石凳上,“真是新奇玩意儿,弟妹请继续,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这对双生子给人的感觉太过不同,沈书允极度不适应,尴尬的笑了一声,“那好吧,让四哥见笑了。”

    此时,鱼胶棉絮凝固得恰到好处,沈书允用细木棍挑着棉絮填到缝隙间,这种细致入微的活需要耐心,当注意力集中到工序上,拘谨的感觉减退许多。

    封过口的羽毛被放在单独的盘子里,陆陆续续的,所有的羽毛笔都被封好了。她从盘子里挑出鱼胶凝固得最好的一支,在纸上画了几笔,新款羽毛笔用起来手感极佳。

    “大功告成!”

    沈书允习惯性地拍手庆祝,想起旁边还坐着个顾溪风,便又把手放了回去。

    “我可以试一下吗?”

    “当然可以。”

    沈书允把笔递给他,顾溪风双手接过,在纸上写了一个“和”字,复又落笔,笔尖接触纸张后却停住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他的手僵在半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书允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落寞,但转瞬即逝。

    顾溪风放下羽毛笔,脸上又有了一贯的笑容,“这是弟妹的奇思妙想吗?”

    “算是吧,四哥若是喜欢,我可以送你几支。”

    “多谢弟妹好意,只是我用惯了毛笔,拿回去只怕浪费……”

    话说到一半,却见顾溪和气势汹汹的冲上前来,久违的敌意让顾溪风有些恍惚,他话锋一转,“但拿一支回去把玩,也是桩乐事,多谢弟妹了。”

    “四哥客气了,”沈书允把备好的细长盒子递给他,“不过这笔有个坏处,容易漏墨,一不小心就会沾到衣服上,需要用盒子存放。”

    “弟妹有心了。”顾溪风接盒子时,手与沈书允挨得很近,给人差点就要碰上的错觉,然后把羽毛笔郑重地收纳进去。

    顾溪和看得眼里冒火,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他在意的东西,老四总要横插一脚,与他争个不停,但他又没什么本事,每次都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一旦闹到父皇和母后跟前,老四便收起他的刻薄,假惺惺的为他求情。

    结果不出意外,有糖吃的永远是顾溪风,挨教训的人永远是顾溪和。

    迎亲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找他算账呢,这个老四,竟然当着他的面攀扯他的王妃!

    “怎么没回扶风榭休息?”

    沈书允说着,拍了拍他身上的纸屑,“脸色怎的这般差?”

    她记得院长说过,刻板行为在一定程度上能缓和孩子们的情绪,给他们安全感。怎么他撕完书,情绪却比之前更糟糕了呢?

    顾溪风看着他满身的纸屑,皱了皱眉,“五弟又去撕书了?”

    沈书允点点头,拉着顾溪和坐下,“既然出来了,就一起坐吧,四哥方才不是说要来看望溪和吗?”

    顾溪风微笑着,将那张写了字的纸拿起,撕成长条,“五弟,教教四哥你是怎么撕书的,是这样吗?”

    他声音轻柔,特别像邻居家哄孩子的大哥哥,但本应和谐的场面却透着一丝丝诡异。

    沈书允的直觉告诉她,气氛不对劲。

    顾溪和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片,攒成球,长臂一挥,扔得远远的。

    沈书允连忙打哈哈道:“瑞王爷他,今日心情不大好……”

    “无妨,我已经习惯了,”顾溪风冷哼一声道:“只是他现在的模样,着实让人寒心。”

    沈书允回道:“瑞王爷大多数时候,情绪都是稳定的,只是今天,四哥来得不巧,恰好撞见了他不开心的模样。”

    “他的病情确实比两年前稳定了,”顾溪和挑眉看了他一眼,“依弟妹来看,五弟可有痊愈的希望?”

    沈书允不确定道:“应该……有吧。”

    “但愿如此,我也不想看着他变成废物,他这个样子活着,倒不如死了。”

    “四哥?”沈书允狐疑的看着他,不知道他的话是出于兄长对弟弟的失望,还是纯粹的嘲讽。

    “抱歉,我失态了。”

    顾溪和知道他的话都是试探,虽然生气但不能暴露,他端起盛满墨水的碗,往嘴边送。

    “这个不能喝!”

    沈书允赶紧去抢,顾溪和则抱着碗逃跑,扭夺中,他找准方向,将一整碗墨汁都泼在了顾溪风身上,从脸到胸前,墨色晕染了一大片。

    沈书允嘶了一声,“四哥随我去换件衣服吧……”

    顾溪风淡定的拿袖子擦干脸,本想拒绝来着,可是一看到弟弟那一脸懵懂的蠢样,便气不打一处来,“有劳了。”

    流芳阁是招待宾客的地方,沈书允安排万千领他去那里沐浴,自己则回了扶风榭,挑几件顾溪和的衣服换给他。

    流芳阁内,顾溪风将脏透的衣物狠狠扔在地上,“没用的东西!”

    陈安连忙捡起衣物,顾溪风瞪他一眼,“谁让你捡的!”

    “毕竟是您的贴身衣物,留在瑞王府,不太合适。”

    陈安缩了缩脖子,每次碰到瑞王爷的事情,冷静温雅的四殿下就像是换了个人,情绪阴晴不定的。

    顾溪风躺在浴桶里,头枕在桶沿上,半晌才说话,“陈安,你觉得瑞王爷是真疯还是装疯?”

    “四殿下,这句话您都问了三年了,属下……不敢答。”

    顾溪风自嘲似地笑了,喃喃自语道:“看到那羽毛,我竟然指望他能玩些花样出来,是我高估他了,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蠢。”

    沈书允挑好衣服,往外走的时候,顾溪和扯住她的袖子,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舍不得你的衣服啊?”沈书允轻轻打他的手,“还不是因为你调皮,弄脏了别人的衣服,就该赔礼道歉的。”

    顾溪和还是拉着她不放,沈书允只好把衣服递给纸鸢,让纸鸢送去流芳阁。

    顾溪和这才松了手,沈书允眯起了眼睛,“小溪和,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四哥啊?所以才拉着我不让我去?”

    “四哥,坏。”

    沈书允睁大了眼睛,瑞王爷已经有些日子没开口讲话了,一开口就是语出惊人,“他确实……挺危险的。”

    自迎亲那天初见,她就觉得顾溪风像只笑面虎,和他说话总要绷着一根弦,相处起来,不够舒坦。

    “但他是你四哥,不喜欢归不喜欢,待客之礼还是要有的,他要走,我得去送一送。”

    顾溪和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顾溪风沐浴之后,神色复杂的换上了弟弟的衣服,顾溪风钟爱浅色,但顾溪和喜欢深色,二人容貌相似,朝堂内外都是靠衣服认人的。

    当他穿着深色衣衫走出流芳阁时,和同样穿着深色衣衫的顾溪和站在一起,忽略神情,压根儿分不出谁是谁。

    “五弟,弟妹,告辞。”

    顾溪风离开王府,临行前,他从车窗缝隙里看了弟弟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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