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沈书允照例去妙手阁听课,却见洛神医拎着包袱锄头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洛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洛神医诶了一声,“瞧我这记性,昨天忘记告诉你不用过来了,我今天计划好了去山上采药。”

    “带上我吧!”沈书允两眼放光,“这都快一个月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去外面瞧瞧呢!刚好可以趁此机会学着认药呢!”

    洛神医面露难色,“这不好吧,你我孤男寡女同处深山,若是被宫里那帮人知道了,又不知要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来,我倒是无所谓,就怕坏了王妃名声。”

    沈书允笑道:“好说,把瑞王爷也带上不就行了?”

    洛神医挑眉看了眼跟屁虫似的瑞王爷,也弯起了唇角,“好主意,那就这么着吧,我这就去备马。”

    沈书允也拉着顾溪和回到扶风榭,给他和自己各换了一身轻便衣服,然后拉着他满怀期待的坐上了去山里的马车。

    马车里,沈书允拉开车窗,拿出了自制的羽毛笔和小册子,一边观察一边记录。京城的布局四平八稳,以皇城为中轴线呈对称结构,她以自己为切入点,记录下走过的每一条街巷。

    街上有什么标志性建筑,也被她用简明的符号标记下来,待回府后细细补充。

    顾溪和紧抿着唇,虽然看不懂纸上的符号,但能确定的是,她画的是京城的地图。

    常年在外征战的他对地图一事格外警觉,行军打仗,城防图就如同命根子,不能落在敌人手里。联想到之前她看账簿时写下的奇怪符号,以及她口中的纪姓人,顾溪和心神一震。

    她莫不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嫁给自己是为了刺探大周情报,而那个纪姓人就是她的接头人?

    就万千查探的消息来看,沈书允周围并没有什么姓纪的人,但在调查过程中,他们发觉,如今的沈书允像是换了一个人,性格与从前截然不同。

    不排除有敌国奸细冒名顶替的可能。

    顾溪和蹙着眉心,神色复杂的看着专心制图的沈书允,藏在袖子里的五指不安分地揉搓,但愿是他多虑了。

    沈书允哪晓得瑞王爷心里的惊涛骇浪,满脑子想的都是历史传承,古有陈子昂登幽州台而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而她何其有幸,横跨了两个时代,见证过科技时代的辉煌,也目睹了古老文明的灿烂。

    感慨惊叹之余,她在纸上写下了这首诗,就像每次看《国家宝藏》,都会激动落泪一样,那种复杂的情绪在落笔之后经久不散,她眼眶不自觉的湿了,一滴眼泪沿着脸颊滚落。

    她连忙拿手帕擦了,一边擦一边笑自己矫情,“我这泪点可真是奇怪啊,这要是被旁人看到了,定要说我是个疯子。”

    马车不知不觉中驶出了闹市,走到一处山间小道上,沈书允珍重地收好小册子,轻声叹息,“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穿过来,满腔的喜悦和感动都没个能分享的人。”

    说完,她仰躺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构思新书。

    顾溪和茫然的看着她落泪,茫然的听着她自言自语,又茫然的看着她躺下,明明两个人挨得很近,却比隔着山还远呢。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蹦出来她的题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如此悲怆的题诗,可看她神情,越看越像是喜极而泣呢,她喜的是什么,悲的又是什么呢?

    窗外刺耳的蝉鸣打断了他的思考,也惊醒了沉思中的沈书允,她坐起身来看了眼窗外山色,掀开帘子询问洛神医,“我们是不是到了?”

    洛神医点头道:“已经进山里了,待我去前面空地上把马拴好,我们就可以去地里挖宝喽。”

    沈书允也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深吸一口气道:“山里的空气可真新鲜啊,吸一口浑身爽利。”

    洛神医也贪婪的嗅了一口,笑道:“山中之气,集日月天地之精华,自是与俗世浊气不同,这山上的一草一木吸满了灵气,更是难得的珍宝呢。”

    他在一棵大树旁停下,把马系在树上,沈书允把车厢里的药篓子递给他后,也跳下了马车。

    她转头招呼瑞王爷,“小溪和,要不要下来一起玩?”

    “小、溪和?”洛神医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笑眯眯的看向顾溪和,“这个称呼的确很适合王爷。”

    顾溪和瞬间不想下车了,揣着手不动了。

    沈书允走到马车前伸出胳膊,鼓励道:“你扶着我,慢一点走下来。”

    顾溪和冷哼一声,无视她的存在直接跳下了车,沈书允咦了一声,小瑞王今天似乎心情不大好。

    洛神医已经背着药篓提着锄头走远了,他在一个土洼旁蹲下,转头吆喝道:“这里有好东西呢,王妃快过来看。”

    沈书允捧着记录本跑了过去,看到了几株五尺高的植物:叶互生,为三回羽状复叶,叶柄有毛,叶边有锯齿,表面绿色,背面灰绿色。

    “这是绿升麻,味甘、辛、微苦,性微寒,可发表透疹,解毒举陷。像什么口舌生疮、喉痛、腹泻的小病症,都可以绿升麻入药。”

    沈书允边听边记,羽毛笔走得飞快,停笔后问道:“洛师父,您刚开始学医的时候,是如何分辨这些药材的,有没有什么药材图册或是医学著作之类的东西做参考?”

    洛神医回道:“流传下来的有《神农本草经》,记载了三百六十五种药材,出处已不可考。我学医的倚仗,除了这本书,更多是靠师父师祖们传下来的手札,上面记载的药方和案例都是师祖们亲自试出来的,你若感兴趣回府后我可以拿给你看,但你尚在入门初期,那些书对你来说太过深奥,王妃大抵是看不懂的。”

    也就是说,如今的大周还没有出现《本草纲目》这类的著作,药理学的研究还停在总结经验的阶段,药理传承依靠的是各师门留下的札记,尚且没有形成稳定的普遍性的体系……

    沈书允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洛师父有没有想过,把所有的札记系统有序的整理到一本书上,形成一本医学著作呢?这样一来,后人学医不必再绕弯路,前人的医术也不会断了传承,再经过千秋万代的补充完善,是不是就能解决更多的疑难杂症,救下更多的人呢?”

    她的话如醍醐灌顶,浇得洛神医半晌没回过神来,良久,他才回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世人都说药医有缘人,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遇一人救一人。但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明白了,之所以有这种缘不缘分的讲法,实在是因为这天下的名医圣手太少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漫山遍野的草木叹息道:“你看这一草一木,都有其功效用处,但知道用法的人却少之又少,所以良药都成了摆设。我早该想到的,医者除了治病救人钻研方子,传承问题也不可忽视啊!”

    沈书允打开记录本,用羽毛笔迅速勾画出一株绿升麻,展开在他面前。

    “不如就从药材整理开始吧,我们把用途相似药性相似的药材集中到一起,以这种标准分成不同的版块,编纂成书,我可以帮师父画画。”

    “你是怎么做到画得又快又像的?”洛神医不可思议的望着她。

    “无他,唯手熟尔,洛师父不也是一眼就能断定药材的属性和用途吗?”

    洛神医拍手叫好,“有你助力,撰书一事定能事半功倍啊,王妃的深谋远虑,在下当真佩服。”

    沈书允在心里回答:我不过是站在你们的肩膀上往回看罢了。

    她作揖道:“洛师父过誉了,我只是个打下手的,传承一事您才是主力军啊。”

    洛神医也笑着拱手作揖,“彼此,彼此。”

    顾溪和抱着手臂坐在一旁,虽听得津津有味,却因插不上话而闷闷不乐,眼见她二人拱手作揖你来我去的,他倒成了个局外人。

    洛神医背起药篓子,“再去别处逛逛看。”

    沈书允指着地上的绿升麻道:“这些药不采回去吗?”

    洛神医回道:“采药讲究时节,绿升麻需白露采挖,除去泥土和须根后,及时切片晒干,这才刚过立夏,还早着呢,过几个月我们再来。”

    “原来如此。”

    沈书允赶紧掏出记录本,把这个知识点记录下来。

    洛神医好奇的看着她手里的册子,“每次与徒儿见面,徒儿好像都在记录什么,手里的笔几乎没停过,你这样做,不累吗?”

    一旁的顾溪和倍感欣慰,这个洛神医总算是问了句靠谱的话,他也想知道答案。

    沈书允斟酌片刻,“记录,不也是一种传承吗?现在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事情,百年千年后也许会蒙上神秘的面纱,总有人想透过蛛丝马迹,去还原历史的真相,我这样做,或许能让他们少走些弯路。”

    洛神医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前些年我在西南遇到过几个金石家,他们为了一块石雕的年份出处争得面红耳赤。当时我就在想啊,如果雕刻的人能直接在木雕上留下年份名姓出处,不就没那么多麻烦事了嘛?”

    沈书允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尤其是追根溯源向的研究,很多时候,就是因为第一手资料太少,留下的想象空间太多,才会派系林立,各方争执不休。

    她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把真实的东西呈现给后世的人。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洛神医感慨道,“王妃的胸襟见识,洛某当真佩服!”

    沈书允连连摆手,“都是前人的经验之谈,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得到这个答案,顾溪和深感意外,但仅仅这样,还不足以解释她身上所有的谜团,反而坐实了她不是相府沈书允的身份。顾溪和不相信,一个处处与嫡姐较真、动不动就哭闹的女孩子,会突然对历史传承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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