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舒长长一叹,不再言语。

    又过了片刻,沈默然一摇谢舒道:“师兄,快,跟我来!”

    语音未落,人已窜出去了。谢舒一提精神,跟了上去。

    待他们赶到溶华洞内,谢舒救人心切,顾不得本该在巡逻的师兄弟们现在东倒西歪的躺了一地。一心一意,直奔洞内。却不知洞内机关千灵百巧,若不是沈默然拉得及时,小命都差点葬送了。

    须知这溶华洞得是自己抓了妖精才能亲自送进来,是青风观弟子的无上荣誉,谢舒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平时自是没有机会进这溶华洞的。倒是沈默然,虽然他也没亲自抓过什么妖精,但是每当师父出面捉妖定然是要带上他去,捉回来的妖精也多是沈默然分门别类的送入各个洞中。

    此时,谢舒跟在沈默然身后亦步亦趋。到阵口时,沈默然与谢舒道:“师兄,桃树姐姐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师父这个八卦阵只对妖精有效,对人是没有办法的。

    谢舒正要问他为何不跟进去,却突然间明白了沈默然的心思,不由得笑骂道:“小鬼!就你知道得多!一起进去罢了,你桃树姐姐也知道你师兄我不学无术,这次救她全是你的功劳,师兄才不愿意占了你的便宜。”

    沈默然笑:“师兄,我知道桃树姐姐喜欢你什么啦。”

    谢舒啐道:“人小鬼大。”

    谢舒推开门,就看见颜欢曲腿坐在阵中。脸色泛白,隐有透明之态,似要渐渐散去。

    谢舒惊痛。连忙上前把颜欢抱了出来。

    出了山洞,谢舒柔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颜欢喘了口气,道:“没事了,离开那个阵法就好多了。”

    谢舒蹲下身,示意颜欢爬在他背上。

    颜欢看了眼沈默然,脸红了一红,乖巧的爬在了谢舒的背上。

    望着师兄背着桃树姐姐越走越远,一道金光从东方破云而出,沈默然回到溶华洞,找了个最显眼的位置躺了下去。忙了一夜,他现在困死了,迷迷糊糊中,他想到:“这次师兄应该能躲很远很远吧……”黑甜一觉睡得不知今生何世。

    等到他醒来时,漱玉道长正着全观上下掘地三尺的捉拿谢舒颜欢。大发雷霆的他看到沈默然出来了,十分慈爱的把沈默然抱到腿上坐着,关切的问:“头疼不疼?”

    沈默然摇头,“不疼。”

    漱玉又问:“还想再睡会儿么?”

    沈默然脆生生地答:“不睡了。”

    漱玉又转头对候命的弟子愤怒道:“一定要把那个逆徒抓回来!为了那个妖精,他连兄弟情谊都不要了!!”

    沈默然拉着漱玉道长的衣袖,眼泪汪汪的道:“师父,您不要抓七师兄了,好不好?”

    漱玉道:“他平时待你最好,你为他求情,为师也理解。只是,他平时待你那样好,待师兄弟们也十分亲和,却为了那个妖精叛离师门,对自己人下手,为师无论如何也不能丢这个人!”

    沈默然还想说什么,漱玉道长却让他回房再睡一会儿。

    沈默然只得退了出来。心里想着只能等师父气消一点才敢告诉他是自己下的药,是自己放走了师兄跟桃树姐姐了。

    奈何,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青风观的弟子跟一个妖精私奔了的消息没有几日便传得沸沸扬扬。

    下山清风观里的道士们说:观里的老七是被一个狐狸精迷了心智,那狐狸妖冶魅惑,看一眼就让人无法自拔……

    城西成天给人算卦的术士说:那狐狸精就是个吸元阳修炼的,七弟子谢舒早就性命不保。他已经算到了谢舒的骸骨现在何处……

    茶馆里跑堂的店小二:青风观的七弟子是个登徒子,平日里就把姑娘往观里领,青风观这片净土都被糟蹋了……

    越传越不像话。

    漱玉道长一怒之下便病倒了。青风观对谢舒颜欢的捉拿更严密了。

    只是谢颜二人凭空消失了一般,任由青风观的人怎样搜索也没奈何了。

    如此折腾三年后,一个雷声大作,风雨交加的夜里,青风观的观主漱玉道长丢了性命。

    非但他居住的镜湖斋内布满犬类动物的爪印,他自己也被撕了个面目全非。漱石道长看过后说是狐狸精所为。这个狐狸精就是那个拐走七弟子谢舒的妖精的家人。

    师叔漱石与师叔垂髫时便在一处修行,几十年的情谊,师叔在看到师父如此惨状后,年逾古稀的师叔亦悲愤难忍,嚎啕大哭。

    且说谢舒那日带着颜欢,因着师父的前车之鉴也不回家里去了。古人云:“大隐隐于市”,两人一合计,便大着胆子在扬州城内买了一方院子,雇了些仆役,二人深居简出,行事低调。悄无声息的就在扬州城安家扎根了。

    入冬的时候,颜欢怀孕了。由于颜欢气血不足,有滑胎之兆。谢舒紧张得不得了,可颜欢根本没有脉搏,找大夫除了多添惊扰也无济于事,最后就找了许多安胎的方子轮着吃,奈何人用的方子跟树不是一个路数。颜欢只能固本培元,一入夜便幻出本像,老老实实的做一棵树。

    不知为何,每夜颜欢离开后,谢舒总在梦里听到一阵阵哭泣,隐约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样子,分明就是颜欢的身形。心底有什么东西在咆哮着要醒来。每每却就此惊醒。谢舒内心煎熬起伏,又不敢同颜欢说起。他实在是怕这其中的缘由会惊惧到颜欢让现在的生活支离破碎。人妖生子本是异胎,山神涂青早早言定他们的结局,他赌不起。

    即便如此,孩子也在腹中足足养了三年才落了地。落地时不哭也不闹,夜闻犬吠则显异象,四肢粗糙如树皮。颜欢没有奶水,又不能请奶娘。喂米粉也不吃,最后颜欢端来一碗清水,孩子便靠着这清水活了下来。谢舒便给孩子取名为“谢清流”。

    就在二人乐享天伦之时,漱玉道长的死讯传遍天下。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颜欢正在给谢清流喂水。一晃神,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啪”清脆且绝望。颜欢知道,逃不了了。

    前因早已种下,后果不得而知。只可怜这个孩子,早知事情来得这样快,不如不生出来。

    漱玉一死,青风观上下以此为奇耻大辱,人人血誓,定将生擒七弟子谢舒,定奖魅惑谢舒的妖精千刀万剐,以妖血洗清师父的耻辱,用妖精颜欢的头祭奠师父漱玉道长的在天之灵。

    师叔漱石道长登高一呼,青风观为天下修道人之首,自是一呼百应,各大门派都愿伸以援手。谢舒与颜欢便再也藏不住了。

    形迹已露,捉妖的人便一起出发了。可悲的是,谢舒听说自己的父亲谢孝为亦一同前来。

    当众人浩浩荡荡的开到扬州城谢府的时候,只见谢舒一身重孝跪于门前,他身后站的是拉着个粉雕玉琢的子、穿着素净的、传说中的狐狸精颜欢。

    众人见颜欢清丽娇俏,可爱伶俐,美则美矣却不足以摄魂夺魄,哪里有传说中的魅惑。看谢舒也只是斯斯文文,清秀俊雅,无分纨绔之态。万分失望。

    谢孝为一见却气不打一处来,蹬下马鞍,对谢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颜欢急忙上前阻挡。

    谢孝为双眼一瞪,咬牙道:“怎么?你也要撕了我么?”

    颜欢只好嚅嗫着退到一旁。

    谢孝为指着颜欢道:“你母亲因着你的事情,终日以泪洗面,眼睛已经哭瞎了。今日,你若舍了这东西,随我回家去,那你还是我谢振林的儿子。你若舍不得这东西,我谢振林就没有你这个儿子!漱石道长要杀要剐,我决无怨言!”

    谢舒长跪不起,一言不发,只是不停的摇头。

    谢孝为气急回身从马鞍上抽出家法,当着众人打得谢舒皮开肉绽。

    那孩子见父亲挨打,母亲痛苦,当下也嚎啕大哭起来。

    颜欢不敢上前,只得哭着求道:“父亲……”

    谢孝为停了手,道:“谢家家门不幸,祖宗无德,竟会招惹上你这样的丧门星!老夫受不起你这个狐狸精的这声称呼!谢家不曾有这样的儿媳,也不承认有这样的子孙。”说着,扔掉手中鞭子,抽过身旁侍从的腰刀,手起刀落,竟将孩子齐腰劈成两截。

    孩子方才一岁半,依依呀呀的会叫爹娘,会说饿,会喊疼。

    人妖相恋已是逆天,还孕育一子,孩子在娘胎里就带了颜欢的妖性。此刻虽被砍做两截,却并没有流血。只是疼狠了,伤口四周显出树皮的斑驳粗糙来。但疼却还是知道的。孩子纵有妖性,毕竟太小,只会嘟嘟囔囔的叫:“娘,疼……娘,疼……”

    颜欢抱着孩子,不停的要把两截凑在一起。终不得法。最后,这小小的孩子在她的怀里合上了他那双跟他娘一模一样的大眼睛,渐渐变成两截小小的枯树干被颜欢抱在怀里。

    谢舒眼见亲爹劈死了亲儿子,亲儿子又变成树。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父亲,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妻子、儿子。

    一时巨痛攻心,无法面对,谢舒竟然尖叫着跑远了。

    谢孝为当心谢舒的安全便与家丁追了出去,临走还不忘留下几个作法的道士对付颜欢。

    没等他们走远,颜欢悄无声息的晕了过去。

    颜欢再次醒来,已经回到了界山之中。窗外依然莺啼婉转,千秋万载,花开不败。

    景致仍是以往的模样,心境却苍凉了许多。想来是谷中哪位朋友援之以手吧,却不知她如今恨不得同她的孩子一起死了才好。为什么要救她呢?让她跟她的孩子一起死了多好。

    颜欢偏过头,看见枕边放着两截枯树干。颜欢别过头不看,眼泪却止不住洇湿枕巾。

    她本是一棵树,每年都要结很多桃子。可是这么多桃子,只有这一个在她肚子里待了三年,一朝分娩,危险重重。幸得母子平安。谢孝为砍杀自己的孩儿时,自己恨不能以身体之。她方理解了这个桃子与以往的那些桃子是不一样的。可一切都来不及了。自己托付仰仗的丈夫,最终,她还是狠不下心不看,猛然翻身,将两截枯树抱在怀里大哭起来。

    哭声凄厉惨绝,听得窗外花溅泪鸟惊心。

    兀的,颜欢想到了当谢舒甫入山谷时初涂青同她讲的话:“此人乃你命中劫数,我已设下迷魂阵,内布我亲制的迷障之毒,你躲在谷中莫要让他看见。你二人看似远却更近,如此九日,合了九九之数,且放他离去。你也就算应了这桃花姻缘劫。从此,光华内蕴,步步登仙。”

    登仙。

    颜欢轻抚着那衰败的两截枯枝,慢慢的想,“世人道‘桃花缘’,亦道‘桃花劫’,以前我总觉得活一遭得同狼妖一般,哪怕前尘尽忘,亦是无怨无悔。如今想来,却是我天真。平平静静的日子不过,却贪恋男女情爱。如今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暗夜无声。一道黑影悄悄出现在门口。半晌,一步步走进斜倚着枕头的颜欢。

    人越走越近,仔细分辨,却是涂青。手中端着一个小碗,不知里面盛了什么。

    颜欢不说话,涂青也不说话。跟着涂青进来的狼妖,也不说话。

    更漏沙沙。

    月已中天。

    涂青终于开口道:“异胎都要历一大劫,过了这一劫司命星君才给他写命薄命。过不了便尘归尘、土归土,无法可想了……”

    颜欢躺在床上,涕泪肆流。

    涂青道:“你虽被道士重伤,根基已损,却还是能救的……”

    颜欢闭目半晌,道:“他呢?”

    涂青拨弄着手中的小碗道:“那日谢舒癫狂而去,我与小狼晚到了一步,救了你,便顾不得他了。左右,他有他父亲照看,不会出事的。”

    颜欢摇摇头,道:“府君,我后悔了……太疼了,疼得喘不过气来……”

    涂青看着她,眼中一片悲悯,缓缓道:“红尘炼心,乃妖物化境必经之路。我虽试图阻止,终不得法。情天恨海,跳进去就看造化了。小桃花,‘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只要过了这一道坎,悟透情爱。便可得正果。”

    “是吗?”倚在床上的颜欢笑问,“府君,你拿来的是什么好吃的?给我治伤的药吗?”

    涂青微微叹息一声,把手中小碗递过去,道:“固本培元的灵药。知道你怕苦,我放了很多糖。”

    颜欢接过去,一口饮尽,笑道:“府君,太甜了。”

    甜得发苦。

    果然这世间所有的味道,浓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都逃不开一个“苦”字。

    颜欢拨弄着碗里的羹匙,与涂青闲聊:“府君,先我出山的清风魅妖于怀,还好吗?”

    涂青从她手里拿走药碗羹匙,叹了口气,缓缓走了出去。

    狼妖在她床前幻出人性,递给她一颗绯红的珠子,道:“这是于怀那个公主送来的。”

    看着这颗珠子,颜欢终于失声痛哭,“小狼,清风成魅,何其难得。他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们都错了?”

    狼妖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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