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书山万卷,心潮难免澎湃,生出穷经皓首破万卷的凌云壮志。好在天规繁复枯燥遣词晦涩,只一柱香的功夫,就浇灭了某喵一口吃成大胖子的野心。
“深不可测!深不可测!书海无涯,怎可贪一日之功!”踏雪郑重其事地合上卷轴,不甚圆满地打了个哈欠,袖两册薄薄的经卷便打道回府。
虽然天规万万年来就在那里落灰生尘,但太上无极大道为证,此番实实是天规先动的手。对一只刚识字的猫来说,歪歪曲曲的小篆真真太不友好了。
盛夏骄阳似火,连风神也不愿出门。踏雪所在的别院独得昴日星官眷顾,稀薄的云气被太阳晒过,塞了满堂,屋内闷得如蒸笼一般。
“小肥猫,你每晚不好好睡觉往外跑,怎的这两日又改成白日里不着家了?”彦佑安置好冰块,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没话找话。
“你才肥!要你管!”踏雪白他一眼,继续摆弄手里的红线。
彦佑自找没趣,也不恼,在屋子里左摇右逛拾起一卷《清静经》,很不满意地点评道:“你看这个作甚?写这经的老头自己都未必清静,何况你在老狐狸的姻缘府。满纸的清心寡欲、仁义道德只写给信的人看,他们自己却另有一套。什么入道之基,骗骗你这种单纯的小猫咪罢了。”
沉默须臾,踏雪闷声回应:“无论世道人心如何,公理天道总要有人信。况且清静在心,不在经文。姻缘府白日再如何聒噪,夜里也是清静的,做什么都好。翌日睡到日上三竿,又可免去半日的烦恼。”
“啧啧啧,好厌世的小肥猫,”狗尾巴草丢到一边,彦佑凑上去,继续讨嫌:“你若是不喜欢这里,大可一走了之,何必在这里讨生活。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不认路?哈哈哈哈,快来给本公子捏捏肩,本公子可以考虑带上你。”
怕不是中暑了,好好地说哪门子胡话,“跟着你逛青楼,赌黑钱,吃喝嫖赌,坑蒙拐骗?”踏雪懒洋洋地劝他冷静。
“那都是假象!”彦佑痛心疾首,装模作样地抚膺长叹:“小肥猫,你这么雪亮的一双眼睛,怎么跟那些家伙一样,看不到我真善美的心呐。像我这样惊世的美男子内心是何等地孤寂。所谓高处不胜寒,嫦娥还要养只兔子呢。我带着你甚是合情合理,与那些庸脂俗粉有什么相干。你不喜欢,我们不去就是了。五湖四海,六合八荒,哪里风景好,我就带你去哪里。如何?”
听见这句“如何”,就知道他又在拿自己寻开心。踏雪编完一根红线,又拿一根。
见踏雪不为所动,花言巧语都没了滋味。“天界的污糟事多得能填平东海,老狐狸一家尤甚,而且这些神仙最是翻脸无情。这里规矩又大,你做只猫儿自由自在倒还好,若是当真入了仙籍,怕不是要天天炸毛。天界除了灵气充沛些,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你还不如跟我走,六界内洞天福地不少,随你选。便是想上昆仑山拜师学艺,也去得。”
彦佑难得这样正经,倒让她有些不适应,踏雪手忙脚乱地把龇出的利齿收回去,从牙缝里挤出几句人话:“多谢小青蛇大神仙费心,我并无甚妄想,有屋檐遮风避雨就很好。义女什么的,倒也不必当真。月下仙人的脾性你是清楚的,说不定就是一时兴起。他开心就是了,我倒没什么。”
“你还真看得开。”彦佑忍不住揶揄道:“难道他要你违背本心,做些鸡鸣狗盗、害人害己的事,你也要认了?”
真是奇怪,哪只鸡敢在狐狸仙的姻缘府打鸣,怕不是活腻了,又有哪只狗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逞凶。至于害人害己么,她收住了尖牙,还是忍不住亮一亮利爪,“仙人不过就是眼力时常有些不济,没什么大不了的,硬要给你我绑红线,我不是也由他了么。”
这些日子,月下仙人似乎是铁了心要撮合他俩,凡间每日成麻袋的姻缘牌已勾不起他的热情。
凡间闽南一带有道名菜唤做“龙虎斗”,也不知是哪位人才异想天开,将猫与蛇烩成一锅,还留下了记载。
天才也不遑多让。月下仙人暗里发力不成,还瞪着一双不大好用的狐狸眼一本正经地哄她:姻缘府的红线兼有辟邪挡灾之功效。他掐指一算,她和彦佑近日多灾多难,必得绑上一根,他才放心。
她本以为这等狐话定然是骗不了蛇的,所以十分乖巧地应了,没想到隔日再见彦佑,他脚腕上却是红配绿,好不扎眼。想来是姻缘府的屋檐委实低矮,碰了他的头吧。
彦佑不说话,眯着一双风流的桃花眼,将紧紧地盯着,似乎是想看出什么。
目光灼灼,有如实质,盯得她浑身不自在,连空气似乎都降了温度。蛇也是食肉的,只是不知食谱上可有猫么?
踏雪清清嗓子给自己壮胆,“你放心。自你我初识,我便十分明了,像您这样风华绝代的大大大大大美男,注定是属于六界所有美人的。这根红线权当是吃住姻缘府的一点报偿。下月端阳,有雨水时,你把它剪了,顺着水沟冲掉就是,祈福纳吉最是灵验。”
话音刚落,她躲闪不及,迎头挨了一扇子,还被翻脸无情的臭长虫好一通抱怨。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座瘟神可算是走了,只是怎么才能把这条赖皮蛇送远些。哎……踏雪扶额,对着分外嚣张的日头长吁短叹。
日头赖着不肯走,盛夏的白昼便格外长久,入了戌时仍是亮得晃眼。她在蒸笼里闷了大半日,编好的红线还覆不满竹箕底。
这种时节也就水边还有一丝清凉,连月柳都无精打采地卷上了叶子。踏雪脱了鞋袜,坐在岸边,闲闲拨弄潭水。潭水澄澈清凉,双足浸在水里,冰冰凉凉,十分惬意。有几条胆大的款款靠近,一番观察后,在她足间穿梭往来,等待的时光也不觉得煎熬。
鱼尾扫过肌肤痒痒的,踏雪拎起裙角,轻轻踢水,一下下逗弄着落星潭里呆头呆脑的小鱼,情不自禁地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捉两条回去。想得正开心,忽感背后一僵,本能提醒她有人正目光锐利地盯着她。这个彦佑竟然敢跟踪她,若是连累她背誓,绝饶不了他。
“好你个……”回首怒目,却是润玉正盯着她不安分的赤足,面色不虞。许是仰视的缘故,往日亲和的润玉仙透出一种上位者的威压,让她浑身不自在。
“润……润玉仙,你来了。我刚刚不是冲你,我……”一句话碎成三段,踏雪暗暗痛恨自己没出息,不过是一个小误会,怎地口拙成这个样子。又不甘心地虚张声势起来,大声道:“今日是你迟了。”
润玉仙依旧笑意浅浅,方才仿佛是她的错觉,“临时有些琐事,耽搁了,”说罢,慢条斯理地取出一个小玩意儿递给她,悠然笑道:“既如此,这个权作赔礼吧。”
头一遭做恶人,就开了张。踏雪乐呵呵地接过来细看,是一只白玉雕刻的朏朏,长毛雪色,神态灵动,甚是可爱。这般妙手,显见非一日之功。
“润玉仙,这是你刻的吗?好厉害。”朏朏晶莹玉润,触手生温。踏雪拿在手里,颠颠倒倒看个不停。
“不过是一点心意,踏雪仙子不嫌弃就好。”润玉席地而坐,身后的魇兽乖觉地卧在石下阴凉处,听主人和好友交谈,等日头落下来。
细数起来,润玉仙只见过她真身一次,就雕琢得栩栩如生,何等惊人的本事。
踏雪抓起润玉的手,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除了常年习字练武的老茧,并无一点疤痕伤口。
真是不公平,怎么偏她的手这么笨,绣花针一多半扎在自己的手上,也绣不出这样灵巧的物什。这其中定有缘由。
“润玉仙,相识数月,还未请教你的真身是何灵物,又或是小银匠那样的良工巧匠悟道升仙么?”
踏雪的眼神天真清澈,水灵灵地望着他,他却看不透眼前率性的人意欲何为。这是试探吗?
“不过随口问问,润玉仙不必勉强。”想来并不是每个神仙都喜欢自己从前的模样。今日日头毒辣,晒得她头昏脑胀,说出这许多欠考量的话来,
“我曾许过你的,你若不愿说,我绝不相问。我与你相交,与你真身如何并不相干。你是什么都好,只要不是鱼就成。”踏雪干干笑道,试图调和莫名沉闷的气氛。
润玉看着潭中游鱼,神色格外古怪,“是鱼,又如何?”轻声细语,却隐着一丝惶急。
不过是一句缓和的戏语,竟还是帮了倒忙。踏雪抽手侧身安抚惊慌靠近的魇兽,那目光却还落在她身上。
既然在意,问,总比不问好。她回身浅笑,出其不意张口道:“喵~”
璇玑宫
“晴山君,”润玉晃晃杯中茶,吩咐道。
“陛下,晴山在。”
“去把太湖笠君今年进贡的谷尖茶给姻缘府送去,”润玉想了想,补充道:“挑个鲜艳些的盒子。”
“是。”
“去吧。”
彦佑,你有多久没回太湖了,可还记得鲤儿吗?
姻缘府
“什么风把晴山君吹来了,天帝陛下有什么要紧的吩咐么?”
“月下仙人说笑了,仙上主管姻缘,天下生息繁衍都仰赖仙上牵线。小仙此番虽是为陛下传话,却也想请仙上赐一根红线,讨个好彩头,早日觅得良缘。”
“好个晴山君,可比你家陛下上道多了。拿去吧,有了好消息,记得请我喝杯谢媒酒。”
“多谢仙上。便是仙上不说,他日也定要请仙上上座,敬上薄酒一杯。”
“乖,要不要拿两本话本回去学一学,天香图册也可以来两本,不过抓紧看啊,北淮仙君前两天也来借过,让你插个队?”
看着近在眼前的月下仙人一脸喜色,话题大有越跑越歪的趋势。脸红脖子粗的晴山君当机立断,“多谢仙上好意,小仙近日公务繁忙,无暇他顾,恐到时仙上为难,还是北淮仙君先请。”
“瞧这一脸害羞的小模样,啧啧啧,刚上手都这样。慢慢来,别跟你家陛下学。”
晴山君十分镇静,端庄无比。可在场的众仙都满怀同情读出了六个大字:这话我没法接。
好在月下仙人高抬贵手,放过了他。“噢,对了,你是来这传什么话的来着。老夫年纪大了,没记住,你再说一遍。”
“仙上玩笑,小仙还没说呢”,晴山君终于可以背段准备好的词儿了:“今年笠君新进贡了一批谷尖茶,叶形上佳。陛下说这是引太湖水浇灌的深山绿茶,虽不值什么,亦是一点心意,特命小仙送到,请仙上品尝。”
“我这大侄子什么时候这么有心了,他璇玑宫的茶我可没喝过。不过,这盒子倒是很合老夫的眼缘。去复命吧,就说老夫收下了。有劳晴山君跑这一趟。”
“仙上多礼了,小仙告辞。”生怕月下仙人想起话本的事,晴山君一转身,跑得飞快。
踏雪闻风而来,只来得及瞧见晴山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的一点猜测只好又揣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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