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生乐死哟,谁知天道无常。逍遥何处?船桨击水,不湿我裳。”
忘川之上,重又回荡起老船翁闲适的歌声。仿佛天魔大战并不曾发生,这里不过是如往常一样死寂一片。
只有老船翁和徘徊的魂火知道,杀戮留下的戾气还在忘川飘荡,唯有悠悠的岁月可以冲淡,而伤心人被戾气烧灼的疤痕,也唯有爱才能平复。
昔年明媚无邪的仙子为情爱所苦,跳下这噬魂的忘川河只为寻爱侣一魄。如今换她的爱侣在忘川之畔,喊着她的名字,撕心裂肺地唤她回还。天道好轮回呀。
说起情爱之事,没有人会比月老更懂。“为情之一字,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生死死,不能断绝。”生死缠绵,多么浪漫,真是点破天下有情人的痴心。只是不知道这位睿智敬业的情爱大师说这话时,可曾想过,会真的应验在他亲自选中的侄媳妇,以及一双侄子身上。
呵,世事多变,不如弄桨。
老船翁叹过天家的热闹,闲闲摆弄起他的小船,扯下船帆缝缝补补,怡然哼着只有他听过的小调。一只美丽的白猫眯着眼趴在船头,似在假寐。她对爱来爱去的事儿不感兴趣,也不喜欢看老船翁粗糙的手艺,有心修炼却又身不由己。
元贞的灵识还很弱,禁不起她发奋图强,又时常有普渡大仙在旁劝诫,修行速度远不及从前。好在悟性还在,自得了新的身体,不过月余,便能活动自如。有趣的是,她自觉脾性也与从前有些不同,总是渴睡,又时常想起年幼时的种种淘气。那时她初学法术,常常偷偷往外跑,爬树、摸鱼、掏鸟蛋样样精通。她便是那时捡到了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阿朏。
彼时年幼,只知道玩乐,对修行很不上心。父亲不时感叹元贞浪费了自己和发妻予她的优秀天资,却从不逼迫她修行。师父更是不以为然,反而常常鼓励她多摸几个鸟蛋回来,好与他下酒。母亲总是笑着嘱咐她,要把师父给的各种护身法器戴好,万事不可逞强。
偏偏她亲见师父在眼前身死道消,德化天泽,便再也不肯贪玩,日夜修炼,一心想要更强,强大到杀劫初成时,可以替双亲以身殉道,完成师父的遗志。但是,这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个小小神女,天地杀劫初成时,她才在四百年渡过神劫。况且即便她能替双亲报答烛龙大神的点化之恩,谁又来报答烛龙大神对她的一片慈师情怀。
许是被滚滚天雷劈醒了,又或是普渡大仙的谆谆教诲每一句都说到她的心上,元贞发现自己是错的。天道有常,强求无用。从今往后她只想带着师父和父母的爱和狰族的骄傲好好活着。若有幸渡过上神劫,她就替师父和父母继续守护极北,尽力而为。
与普渡大仙相处数月,元贞发现这是个责任心极重的仙长。许是天帝划河为界的缘故吧,自打来忘川,一个要渡船的都没有。普渡大仙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关注她。她每日例行修炼时,这位仙长要在耳边告诫她:欲速则不达,要劳逸结合;她扒着船舷发呆时,这位仙长会在身后劝解她:莫要伤怀故人或是担心劫数,所谓是劫亦是缘,天道自有安排;而她在船头一睡五个时辰,睁开眼时,却见这位仙长正对着她笑得十分欣慰,仿佛在感叹终于把她养出个年轻人的模样了。
嘶~元贞从未见过这样的长辈,她是父亲母亲和师父一起带大的。父亲威严宽厚,母亲端庄温柔。师父总是在睡觉,却是最宠爱她的,教她修习雷法,给她讲上古大神的故事,用一堆奇珍异宝救活她的阿朏,听年幼的她絮絮叨叨些谁也听不懂的心事。
那时的极北之地常是黑夜,一家三口便捡柴围火堆,火上炖着鱼汤。听听父亲母亲闲话六界,喝着热热的鱼汤,然后在母亲的怀里安然入睡。那是元贞对家最美好的回忆,记忆中鲜美的滋味难以忘怀。
想到这里,元贞有些饿。她现在是一只灵兽,不吃东西并无大碍,只是心痒。就像天上的神仙,明明不需要食物滋养,却还是要一日三餐,好感觉自己真实地活着。
元贞懒洋洋地睁眼,发现普渡大仙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船,环顾四周,竟也没有他的踪迹。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她睁大了眼睛,轻盈跃上栈桥,嗅着仙长残存的气味,向魔界深处走去。
元贞走到一条岔路,气味就断了。左边,右边,或者回头,也许他已经回到船上去了。想来想去,她肚子更饿了。心痒难耐,老神仙且等一等,我先找点吃的,回去与你一同打牙祭。老神仙曾给她带过几次魔界的食物,辛辣甘浓,很不对她的胃口。她要自己捕猎,让老神仙帮忙生火,烧着吃。
想毕,专心嗅起食材的气息,不知不觉跟着一只孔雀的气味又走了好远。元贞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救命”声和痴笑,那喊救命的是个女子,声音凄厉而惶急。而与她喊叫一处传来的痴笑听起来不只一人,煞是恶心蠢笨。
元贞心生悲悯,却自知实力大不如前,不敢贸然救人。她借助山石掩护,蹑手蹑脚地靠近声源。
这是一个入口狭窄的山洞,听声辨影,洞内有两男一女,魔气甚重,却并不强。以她如今的修为不好用蛮力,只能智取。看样子是那一胖一瘦两个男魔头要吃掉那女子,而那个女子就是她一路寻找的食材——孔雀。
竟是个根基尚浅的道友,元贞做出判断。她有些遗憾,这回没得吃了,恐怕一会儿还要给那道友找些吃的,这样浅薄的修为估计不禁饿。
计较已定,元贞活动活动筋骨,调动周身所剩不多的灵力,似一道闪电窜进了洞中。正中胖魔头的肉脸,当机立断放出指甲,狠劲一抓。胖魔头吃痛,松开了那女子,捂住流血的胖脸,流着涎水哀嚎喊娘。那女子很是机灵,回身一记窝心脚将胖魔头踹开,与瘦魔头撕扯起来。此时元贞已借力跳到石壁上的一处凸起,放大双瞳仔细观察洞中情况。
我阿朏的眼睛真是好看又好用,这样晦暗却看得一清二楚,洞中都是些破烂玩意,无甚可惧。这两个魔头一身蛮力,脑子却不大好,胜在身上穿的软甲不错,等闲的法器伤不了他们。看来还得挠脸,喵,我狰族的骄傲何在。
伤春悲秋并不影响喵大神拔爪相助,看准时机,跳上瘦魔头的肩,对着魔头的眼睛一通乱抓。这瘦的却不肯像那胖的老实就范,就地一滚,把猫甩开,用身体压制着女子,向袖中掏出了什么。只听到一声利刃出鞘的声音,那女子高声喊道:“是玄铁刃。”瘦魔头浑不在意,笑嘻嘻地说:“开饭了。”边说,边举起匕首要杀了身下的女子。
这瘦魔头力气不小,痴愚固执,一只猫用身体硬撞他的头或手臂只能让他下手偏离几分,那女子还是难逃一死。要是能有什么能帮她挡一下,争取一点时间就好了。
元贞急中生智,想起颈间普渡大仙给她的镇魂紫金铃。连忙扯下金铃,调动灵力掷向瘦魔头。不早不晚,金铃正卡在尖锐处,匕首落下来时,顶着金铃捅向女子的胸口,那女子吃痛却并未血溅当场。
趁着瘦魔头发呆的档口,元贞催动全身灵力,再次扑向瘦子的头。这回用身体糊住了他整张脸,不给他喘息之机,右爪灌注灵力,向他细嫩的脖颈狠命一划。魔头腥臭的血喷射而出,染红了石壁。不过几息的功夫,瘦魔头就栽倒在地,化成一股黑烟,消失不见。
元贞抖抖身上的尘土,见那女子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险境之中,神魂不定,忍不住安慰她:“没事了,已经过去了。只是魔界多凶顽恶徒,”说道这里一记眼刀杀向角落里瞪着绿豆眼筛糠的胖魔头,唬得那胖子面壁抱头,不敢再看。元贞十分满意这个识相的姿态,继续说道:“道友切莫再来。这把匕首不错,你拿上可以防身。”
说完,元贞用爪子踢了踢地上的玄铁刃。金铃还卡在上面,只是已被刺穿,漏出匕首的尖锋。铃铛废了,有些可惜,但是救了一位漂亮姑娘,想来仙长应该不会见怪。
又去看那女子,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的话,又没听全,只是一味重复:“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一边念叨,一边哭。
额,这位孔雀道友可能是吓坏了。生死线上走一回,害怕才是正常的。也罢,剩下的那个蠢货应该不敢再打她的主意了。先回船上,金铃已碎,莫要让仙长担心。
有些忧心地望了孔雀道友一眼,她转身离开了山洞。
来时不觉如何,回去却发现今日走得着实是远了些。元贞一面回想来路,一面努力嗅着空中残存的气味,忙得很,却不耽误她怨念深重。不能御风驾云真的很麻烦,走太慢,还要浪费时间找路。按照目前修行的速度,怕是要再一年才行。来忘川时为什么不带些丹药灵宝来呢?哦,对了,仙长说出行不能太招摇,而且当年走火入魔就是因为缺少历练,心智不够成熟,所以难以驾驭一身的灵力。要学会慢慢来,慢慢来。可眼下又累又饿,怎么慢慢来嘛。
“仙上是要去忘川吗?穗禾愿为仙上引路。”
元贞一惊,自己胡思乱想,竟没注意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刚才救下的那位漂亮姑娘,心下放松许多。于是,三两下跳上山石,与穗禾平视,说道:
“是你,原来你叫穗禾。道友好相貌,名字也好听。”
“仙上谬赞。多谢仙上救命之恩,小仙没齿难忘,日后定当报答。今日且让穗禾为仙上引路吧。”说毕,向元贞展臂,似是行礼,似是邀请。
“如此甚好,有劳啦。”元贞又倦又累,见穗禾有意抱她同行,顺势躺进了美人的怀里。
英雄智勇双全,三拳两脚打败了可恶的贼寇,救人于水火,却不想真正的贼寇竟是怀里楚腰一把的美人。
眼下虽然细节有变,是英雄窝进了美人的怀里,可美人却还是要做个贼寇的。
穗禾见这位猫仙上大有昏昏欲睡之态,立时翻右掌扣住其天门,催动魔力,吸取元贞身上本就微薄的灵力。
元贞毫无防备,忽觉灵台晦暗,天旋地转,身上的力量迅速消失殆尽,她亦随之被扔在地上,昏死过去。
“闲来无事,救什么人呢。看,现在躺在地上的是你了,谁又会来救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穗禾摊开双手,仰天大笑,任由掌心的玄铁刃滑落在地。似乎是嫌白色刺眼,她不肯低头欣赏自己的杰作,昂着下巴转身离去。
无人看见她走过的黑砂石上曾沾染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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