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贵妃神色还算平和,  她提前让人查过,顾休休的确是有些琴技在身上的。既然顾休休应下了弹奏,  自然不可能为了让她受到牵连,  便故意在诸国使臣面前出丑。

    毕竟顾休休现在代表的是整个北魏,她要是弹错了音,又或是一时紧张失了手,  丢的便是北魏的颜面。

    贞贵妃相信,顾休休便是为了太子的面子,也会全力以赴,不让太子方才那句‘孤的太子妃琴音一绝’打自己的脸。

    相比起贞贵妃的淡定,四皇子可就没有那么平稳的心态了——那琴是从乐师手里取来,四皇子擅作主张,提前让人动了些手脚,  在琴弦上涂抹了特制的松香油,使其变得纤脆易断。

    若是顾休休弹奏之间,动作大了,便会将琴弦勾断。

    如今琴都送到顾休休手中了,  顾休休方才又说了那些暗里藏针的话,道他母妃贞贵妃居心叵测,  在故意针对顾休休和皇后。

    四皇子若是在此时提出换一把琴,便像是此地无银百两,更是佐证了顾休休那些话的真实性。

    可要是不换琴,那琴弦必定会断。

    四皇子不禁有些慌了神。

    他这举动本就是多此一举,依着贞贵妃的意思,便是让顾休休当众出了风头,顾佳茴心头才会更加憎恨顾休休,心甘情愿帮着他们扳倒顾家。

    但他就是不愿意看顾休休出风头!

    明明那日在竹宴上弹奏的人是顾休休,  顾休休却帮着顾佳茴欺瞒于他,害得他蒙在鼓里,觉得顾佳茴有一手绝妙的琴技,便是收进府中做妾,往后带出去也有面子。

    直至贞贵妃亲口告诉他真相,他才知道,顾佳茴的琴技平平无奇,比起乐伶都不如,根本拿不出去手。

    若不是因为那一曲凤求凰,他根本不会看上身份低微的顾佳茴,更不会与其生米煮成熟饭。

    所以四皇子心中怨怼,他要让顾休休当众出丑,丢尽元容的颜面,也丢尽北魏的脸,令所有人都唾弃她。

    他本以为这样也能达成贞贵妃最终的目的——不管顾休休出风头也好,出丑也好,总之追封谥号的事情都不会成功,顾佳茴依旧会因此记恨上顾休休。

    谁料顾休休竟如此伶牙俐齿,一点亏都不吃,言两语便将处境颠倒了过来。

    弹奏的好,那是顾休休出风头,皇帝和元容跟着高兴,她在北魏的身份地位也会随之提升。

    弹奏的不好,那就是贞贵妃居心不良,故意针对顾休休,没准勾断了琴弦后,皇帝还会将这事赖在贞贵妃头上。

    若是让贞贵妃知道他擅作主张的事情,大抵会被活活气晕过去,往后再也不会管他的事情了。

    四皇子忧虑之间,方才众人投在顾佳茴身上的视线,此刻已是尽数转移到了顾休休身上。

    洛阳之中,谁都知道顾休休北魏第一美人的称号,但要说是琴棋书画这几样,从未见她对外展示过。

    有些妒忌她美貌的女郎,又或者追求不到顾休休便胡乱诋毁的纨绔子弟们,常在私下聚会踏青时嚼舌根子,道顾休休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的花瓶罢了,根本没有真才实学,与她姐姐宸妃年少时相差甚远。

    对此传言,顾休休一向是充耳不闻,也不作理会。永安侯夫妇,对于顾休休并不严苛,反而相对于顾月和顾怀瑾来说,对她更为纵容宠溺些。

    但顾休休从不会因为永安侯夫妇的宠爱而沉溺其中,迷失自我,她认为身为永安侯的嫡次女,既然有这个受教育的条件,便更应该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所以从小到大,对于琴棋书画这些士族女郎该掌握的东西,顾休休都学的十分努力刻苦。

    尤其在琴技上——她先前忘记了七岁以前有关元容的事情,还以为是自己在琴技上有天赋,一上手就学得又快又好,连请了几个乐师教她琴技,都止不住夸赞她的琴音出类拔萃,极有意境。

    直至听到永安侯夫人道出她与元容年少时的过往种种,她才知道,她的琴技乃是元容一手教习出来的。

    倒也难怪在谢家竹宴那日,她刚刚勾指奏出琴音,元容便看向她,认出了弹奏之人并非顾佳茴,而是她。

    宫婢将食案上的东西都撤走,将琴摆放好位置后,顾休休将指尖落在琴弦上,简单的调音过后,抬眸看了一眼元容。

    他也在看着她。

    元容坐姿随意,原本渗着一丝寒意的眉目间似是初雪融化,黑眸漆漆,少了方才围绕着的悲伤气息,骨节分明的食指轻抵着下颌,朝她不紧不慢地笑着。

    明明他的目光明澈,可顾休休却觉得身上的狐裘变得厚实有重量了起来,令她四肢发热,脸颊也禁不住赧红起来。

    就像是——未曾出师的徒弟在众人面前第一次表演,师父便笑吟吟地坐在对面看着她,等着她惊艳四座。

    这样举例似乎也并不恰当,毕竟没有哪对师徒会结为夫妻,在榻上亲热缠绵。

    顾休休不敢再看他了,她收回视线,敛住心神,指尖缓缓勾起琴弦,琴音潺潺铮铮,娓娓而来。

    她纤细的指尖轻轻弹着,琴声忽而一转,变得激昂起来,似是奔腾在沙场上的千军万马,尘土飞扬,一声声锵锵有力,犹如战前鼓声交响,令人血液沸腾澎湃。

    原本还抱着看好戏的目光在低语的士大夫们,忽然止住了声,不知不觉中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心脏,也不由跟着琴音揪了起来,随着那顿挫有力的弦律,仿佛看到了厮杀的两军。

    那悲壮惨烈的画面隐隐浮现在脑海中,飞舞的残肢断臂,蜿蜒在尘土地里的殷红鲜血,哀嚎,惨叫,伴着久久不息的鼓声,无人退缩。

    细指飞快拨动,在琴弦之间穿梭不断,慢慢地,琴音达到高亢急促的最,气势雄浑,慷慨激昂,像是在抒发将士们视死如归,甘愿为保家卫国英勇赴死的意志。

    就在众人沉迷之时,那绷紧的琴弦忽然炸裂,琴音戛然而止,像是扼住了他们的喉咙,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顾休休看着手中崩裂的琴弦,皱着眉,抬眸瞥了一眼四皇子,四皇子不知是心虚还是怎地,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在琴上动手脚,这样幼稚的举动,约莫也只有四皇子才能做出来了。

    她面上平静,心底却是压抑不住的愤怒,琴音乍断,便是换一只古琴再弹,也没有此时此刻的心境了。

    若是就着现在剩下的琴弦继续弹下去,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音律不全,再难续上方才的琴声了。

    就在顾休休迟疑的那一瞬间,琴音忽而续了上,音取宏厚,指取古劲,抑扬顿挫,起伏虚灵,她恍然之间,倏忽抬首看向元容。

    不知何时,他案上多了一只古琴,骨节微微弯曲,修长的手指悠悠勾着琴弦,修剪整齐的指甲泛着莹莹的柔光。

    她极快反应了过来,他在为她和音,补足那绷裂的一道琴弦弹奏不出的琴音。

    顾休休垂首凝神,跟上元容的弦律,哪怕断了一根弦,琴音依旧豪迈雄壮,若是细细听来,却能寻出一丝悲悯来。

    似是战事结束后,将领孑然一身,半跪在满是尸首的黄沙地里,肩后被血染红的斗篷迎风鼓动着,扬起首来,遥望着高挂在苍穹之上的烈阳。

    慢慢地,琴声欲发欲收,渐渐缥缈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之感,充斥着保和殿内每一个人的内心,那种震撼,那种无能为力,一遍遍冲击着他们的心脏。

    闻者皆是如此,更何况是弹奏之人。

    谢怀安抿着唇,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顾休休的视线略显复杂。

    原来那日在竹宴上弹奏凤求凰的人,不是顾佳茴,而是顾休休。

    而且她的琴技大抵是师从元容,若不然元容是决计不可能在那么短的一瞬间,取来琴便立刻能衔接上这曲广陵散的。

    是了,两人的琴音如此相仿,必定是元容教授给她的琴技。

    谢怀安垂眸,似是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这琴技并非一朝一夕能达到这般境界,想必顾休休也习练了数十年,原来她与元容还是青梅竹马,年少时便相识、相知了。

    琴音终散,顾休休指尖缓缓落下,眼角不知怎么有些湿润,她抿了抿唇,轻吐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双眸。

    殿内众人还沉浸在曲音中无法自拔,她看了一眼元容,心口霍霍的疼着。

    她往日也弹奏过此曲,当时教习她古琴的乐师说,这曲广陵散不适合她弹奏,琴音中缺了戈矛杀伐之气,表达不出其中宁死不屈的精神和意志。

    从那以后,她便再没有弹过此曲。

    今日乃太后诞辰,顾休休本该弹一曲流水或是梅花引,总之不管哪个曲子,都比广陵散更适合这场合。

    可就在摸到琴弦的那一刻,她改变了主意——她一定要弹广陵散。

    这些北魏士大夫,士族女郎与名士大家们,最喜欢抚琴弄诗,清谈玄理。他们没有上过战场,便永远只会高谈论阔,对边戎塞外的将士们评头论足,指手画脚。

    就像是他们对于多年前远赴西燕为质,换来北魏安稳数年的元容,丝毫没有感激之心,还在背后盛传谣言,出言诋毁。

    对于年前战死平城的骠骑将军父子也毫无敬畏之心,随意诽谤,恶意揣测,寒了众多将士们的心。

    元容为北魏而战,胜仗时,他们尊称他为杀神。败仗时,他们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是药罐子,病秧子。

    他们凭什么?

    顾休休将满腔的义愤倾注在了这一曲广陵散中,她希望他们能听懂,哪怕只是感受到元容年前平城一战时,痛失将士,痛失兄弟手足,唯一人苟活于世时,那万分之一的痛苦。

    不知是谁先回过了神,随着片刻的沉寂过后,传来了一声声赞叹与感慨,赞美的声音不绝于耳。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没想到太子妃的琴音竟有如此意境,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引人落泪!”

    “如此浩然之气,竟出自一女子之手,真是让吾等惭愧……”

    皇帝深深看了顾休休一眼,道:“太子说的不错,你果真是琴技一绝,可媲美谢太常之琴音。”

    能将顾休休与谢家七郎谢怀安这般北魏的名士大家放在一起比较,足以证明皇帝对顾休休的认可。

    也不知为何,就在方才倾听那琴音的时候,皇帝听到顾休休琴音乍断,元容紧接着取琴续上琴音时,他忽然生出一种庆幸之心——幸好没有将顾休休嫁给四皇子。

    便是在那一瞬间,皇帝忽然意识到,元容与顾休休两人乃是天作之合,没有人会比顾休休更适合做元容的太子妃。

    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元容,就如同元容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

    顾休休听到皇帝的赞赏,谦逊道:“父皇谬赞了,儿臣自是比不上谢太常的。”

    那从始至终都未曾发言的谢怀安,笑吟吟道:“太子妃过于自谦了,单凭这一曲广陵散,微臣便是自愧不如。”

    说罢,他抬眸瞥向那一把断了弦的古琴,似是不经意道:“毕竟弹奏中途,琴弦断了,微臣可做不到如太子妃这般收放自如。”

    这一句话,让皇帝皱起了眉。

    顾休休手里的琴乃是宫婢从乐师处取来的,宫中的乐师用的琴都是上好的古琴,那琴弦绝不可能无缘无故中途绷裂开来。

    他倏忽想起了顾休休方才说的话——倒是让贞贵妃费心了,偏要让诸国使臣赏一赏北魏的琴音。

    是了,贞贵妃和四皇子是怎么回事?

    为何突然提及到让顾佳茴献曲,见顾佳茴弹奏不了,又转而将话题引到顾休休身上,便仿佛是预谋好了似的。

    这是顾休休弹奏的好,让北魏在诸国面前增了光。若是顾休休琴技一般,那岂不是要让北魏跟着丢人了?

    更何况,这琴弦断裂的也太巧合了吧?

    皇帝眸色微寒,看了一眼垂首的四皇子,又瞥向贞贵妃。很快便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视线,敛住神情,缓缓道:“太……”

    他顿了一下,嗓音缓和:“长卿的琴技亦是出神入化,曲尽其妙。”

    元容怔了住。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正位高坐的皇帝。

    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皇帝又是拍他的肩,又是唤他的字——原来皇帝知道他的字是什么。

    皇帝还夸了他。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

    哪怕是他几年前打了胜仗回来,皇帝也最多就是在洗尘宴上,极其客套,极其敷衍地道一句——辛苦了,太子。

    这一时之间,让元容觉得有些怪异,有些别扭,还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五味杂陈,复杂难言。

    他抿住薄唇,垂下眸,轻声道:“谢父皇夸赞。”

    皇帝微微颔首,继而看向顾休休:“你方才献奏的曲音极妙,朕心甚悦,想要些什么赏赐?”

    顾休休起身,福着身子:“儿臣能为太后献奏琴曲,乃是儿臣之荣幸,亦是儿臣的本能,儿臣不敢居功。”

    她越是如此说,皇帝越是要给她赏赐了。许是听闻那广陵散有些感慨,想起了为护送元容而战死在平城的骠骑将军父子,不由一声叹息:“朕记得你二叔父乃是骠骑将军,时间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已是过去了年之久。”

    皇帝道:“骠骑将军肝胆忠义,护送太子撤离平城有功,朕今日特将其追封为义勇候。另追封其子为神武将军。”

    话音落下,顾家几人,几乎是同时怔住,神色微滞地看向皇帝。

    就连元容,眸光也微微一变。

    骠骑将军与其子都战死在了平城,便是追封骠骑将军为义勇候,这侯爵之位,也没有子嗣能继承了。

    可这是皇帝对于骠骑将军的认可,更是相当于为他们洗清了年前那一战后四起的流言蜚语,告诉天下众人,骠骑将军父子是为北魏子民战死,而非通敌叛国的奸细。

    顾休休是几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她眸中腾起雾气,屈膝跪了下去,朝着皇帝叩拜:“儿臣谢过父皇恩典。”

    这一声,像是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永安侯夫妇与顾怀瑾,先后跪了下去,嗓音响亮,叩谢皇恩。而顾佳茴则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中含着些迷茫与不知所措。

    追封谥号……到最后却是沾了顾休休的光,才让她父亲和哥哥都追封了谥号,洗清了多年的冤屈?

    为什么偏偏是顾休休?

    不该是顾休休才对,明明四皇子答应了她,那是她的父亲和哥哥,不是顾休休的!

    顾佳茴浑身紧绷着,垂放在双膝前的手臂抖动着,指甲掐进了掌心里,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脸皮都在微微抽搐着。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跪了下去,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起了身,泪水止不住从眼眶中溢出,有一种近乎耻辱的情绪堵在了喉咙里,让她有些无法呼吸了。

    什么都是顾休休,哪里都有顾休休。

    所有的风头都被她出尽了,就连追封谥号,最后也要靠顾休休才能办到。

    那她活着有什么用?她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永安侯夫人察觉到顾佳茴的情绪不对劲,却还以为顾佳茴是激动的,连忙递上帕子,又轻拍着她的后背,宽慰道:“佳茴,不哭了,你父亲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听闻这话,顾佳茴埋着头,身子不住抖动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宴会结束后,已是午时了。

    即便过去了一个时辰,顾佳茴的心情依然没能平复下来。几乎是在宴会结束的第一时间,顾佳茴便借着要去小解的借口,去了贞贵妃的永贤殿。

    但她左等右等也没能等来贞贵妃,听身边的嬷嬷说,好像贞贵妃和四皇子被皇帝叫去了御书房。

    顾佳茴没了办法,只能先离开了永贤殿,跟着永安侯夫妇的马车回了永安侯府。

    与此同时,顾休休和元容也坐在马车里,正在从永安殿外缓缓行驶离去。

    两人沉默了一路,谁都没有说话。直至那马车停稳在了东宫门口,元容轻启薄唇:“孤……”顿了顿,道:“没等到献舞之时,暗卫便找到了王雯,将她从西燕人手里救下来了。”

    顾休休垂着眸,轻轻‘嗯’了一声。

    诞辰宴上,她见元容丝毫没有再拖延时间的意思,便猜到王雯已经被救下来了。

    毕竟她弹琴的功夫,再加上皇帝给二叔父父子追加谥号的时间,也算是不动声色的给暗卫找王雯争取时间了。

    元容又道:“我让秋水将名下商铺地契都整理好了,等进去就拿给你。”

    这次,顾休休忍不住抬眸看向他,将嗓音拔高了几个度:“我才不要你的地契……”

    到了嘴边的话,卡在嗓子里,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口。踌躇之间,泪水便从眼尾飞快地坠了下来,她低埋下了头,紧紧咬着唇,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晶莹剔透的泪水滴落在手背上,浸进肌肤的纹理中,她好似听到了一声叹息,紧接着,便有一只骨节明晰的大掌出现在眼睫前,轻轻拂去她眼眸中的泪痕。

    “……你要去西燕,对不对?”顾休休感受到他的温柔,心中倏忽涌上一股盲目的冲动,迫使她将掩藏的心事急切地吐露了出来:“为什么,你有什么非去西燕不可的理由?”

    元容没想到她会猜到他要去西燕。

    他擦拭眼泪的动作一顿,看着她,良久之后,轻轻捧起她的脸颊:“豆儿,我可能……”

    “没办法陪你携手白头。”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从容,微微低哑的嗓音中,仍是难掩不舍与无奈。

    元容一开始就知道,顾休休不喜欢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中秋夜宴那一日,在皇帝准备赐婚的紧要关头,突然改口说仰慕他,随即婉拒了四皇子的求婚。

    但他很清楚,她眼里没有他,心里也没有他。

    即便如此,当元容听到她说——小女想嫁给四皇子的哥哥,太子殿下。

    他还是恍惚了一下。

    紧接着,元容又有些庆幸。

    幸好,顾休休不喜欢他。

    如果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结尾的故事,那不如从未开始过,这样,她就不会在他离去的那一天感到悲伤。

    可随着一次次的接触,元容发现,那原本对于他而言是解脱的死亡,如今却成了一种束缚。

    每当他想起自己的生命在倒计时,与她相处一刻便少上一刻时,他的心口便抑制不住的疼痛,不舍和留恋像是扎根的藤蔓缠绕在他的心脏上,令他无法呼吸。

    元容不想死了。

    哪怕是日日与苦涩的药汤为伴,哪怕是夜夜高烧不断呕血昏迷,哪怕是一到雨夜就承受着锥心之痛,犹如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只要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她,他便觉得活着是件有意义的事情。

    元容也根本不想去西燕,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她在一起,这样或许他的遗憾就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但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倘若最后的结局一定是死亡,那他也要先杀了西燕君主,为顾休休当年被劫走受刑之仇,为他年在西燕为质受辱之耻,做一个了结。

    从此之后,她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威胁。哪怕没有他在身边保护,她也能在北魏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元容迟疑着,却还是没有选择隐瞒:“不论我生死与否,只要西燕君主在世一日,他便会对你有不轨之心。”

    顾休休没想到,元容一定要去西燕的理由竟是如此。

    若是如此,原著中的元容跟她并没有太多交集,在她嫁给四皇子后,没过多久便病逝在北魏——原著里的他,又是为什么一定要去西燕?

    顾休休觉得事情似乎远没有这样简单,可现在来看,元容又确实只是因为这个理由,才非要去西燕不可。

    她伸手贴附在他的掌背,拉着他的手,缓缓向下,落在自己的心口上:“元容,一辈子太久了……我不祈求与你白首偕老,只要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不管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于我而言,都已经足够了。”

    见他沉默不语,顾休休微微仰首,抵在他的颈间,泪水止不住落着,在他微寒的皮肤上染上一丝灼意。

    她眼尾泛红,呼吸断断续续,低声喃喃道:“如果你一定要去西燕,那我跟你一起去。”

    元容几乎没有思考:“不行,你不能去。”

    西燕君主何止是断袖,他男女通吃,后宫嫔妃不说千也有几百,不过是更喜欢亵玩美貌的少年罢了。

    若是她去了,西燕君主定不会放过她。

    元容要去西燕是为了保护她,不让她在受到威胁,受到伤害,而不是将她置于险境。

    顾休休摇头:“如果你要去,我就一定会跟着你去。”

    她的声音不大,那样轻飘飘的,却极有分量,让元容有些恍惚。

    他抬手叩在她的下颌上,慢慢地抬起她满是泪痕的小脸,轻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以身犯险,跟他同去西燕?

    顾休休透过眼前朦胧的雾气,虽然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却依稀看到了他泛红的眸尾。

    她仰首吻了上去,亲吻着他微凉而淡的薄唇,笨拙地撬开唇齿,动作急促地,像是急于想要证明着什么。

    他的舌上沾染着淡淡的酒意,许是在宴上浅尝了两杯清酒,苦涩而辛辣的滋味已经淡了不少。

    在唇舌交缠的那一刹那,他丢盔卸甲,再难自持,反手按住了她的后腰,将她逼到车厢的角缝之中,加深了这个吻。

    她指尖紧绷,抵在车厢的软垫上,指甲因太过用力微微泛白。

    原本叩在心口上的大掌,慢慢地下移,凌乱的呼吸声在她近乎失聪的左耳畔响起,她听不见声音,却能感觉到灼热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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