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阳公主足足怔愣了半晌,  才被脸颊上肿胀刺痛的唤回神来,她不可置信道:“你敢打我?”

    “不然呢?你以为我在打蚊子吗?”顾休休微微眯着眼,嗓音不轻不重,  似是讥诮:“温阳公主,你所谓的仰慕,就是在背后搬弄是非,  出言诋毁他吗?”

    听闻这话,  温阳公主那双眼睛瞪得像是铜铃般,  一声尖叫从喉咙中吐了出来,  一旁跟在她身侧的宫婢,似是感受到了她喷涌而出的怒气,颤了颤身子,  向后缩了去。

    温阳公主一生气,那绝对有人要倒霉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脸颊上的肉似乎在抽搐。抬起手便要还回去,  只是手臂挥了过去,却打了个空——不知何时,元容已是走到了顾休休身后,  在她扬起手臂的瞬间,伸手揽住了顾休休的肩。

    顾休休没有防备,身体转了半圈,  失去平衡,  直直撞进了他怀里。

    她此刻的心情实在不美,  唇瓣一抿,正准备口吐芬芳,一抬眼却对上了他漆黑的眸。

    “……”她沉默了一下,竟是莫名生出一种做了什么坏事,  被当场抓包的尴尬。

    太子怎么也来了永宁寺?

    她记得往年暮秋时,只有后宫嫔妃与众女眷才会来此地礼佛,印象中从未见到太子来过。

    而且,他又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怎么落地都没有声音……那些话,他不会都听到了吧?

    顾休休垂下头,睫羽轻颤着,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视线却无意间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日他发着高烧,淋着雨用轻功送她回府,因体力不支栽到在玉轩,她为了扶住他,与他一同栽了过去。

    他用最后的力气,将手掌垫在她的后脑勺上,却在落地时,被院子里的碎石割伤了手背。

    她虽然幼时习武没少受伤,但向来都是顾月帮她清理伤口。这算是她第一次帮别人包扎,没什么经验,纱布缠得有些乱,不知道怎么收尾,就顺手打了个蝴蝶结。

    倒是没想到,都几日过去了,他竟然没有拆开重新包扎,就凑合着她那日包扎的蝴蝶结,一直应付到了今日。

    两人相对无言,之间却流动着莫名缱绻的气氛。温阳公主哪里受得了两人在自己眼前缠绵不清,更何况她刚刚才挨了两巴掌。

    要知道连贞贵妃都不舍得打她,她在北宫里几乎跟螃蟹一样横着走,而顾休休竟然敢打她?!

    温阳公主恨不得现在就上去薅拽住顾休休的头发,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代价。

    可元容就在眼前,她方才一心关注着顾休休的表情,想要从中获取快感——往日那些仰慕太子的士族女郎,在听她说出太子的身世后,就会脸色大变,忽白忽红,表情丰富又纠结,而后眸中渐渐生出些嫌恶来。

    在这最看重身份地位与血统的北魏,即便他是皇帝的血脉,可只要他的母妃出身低微卑贱,在士族眼中,就像是杂交出的犬种,血脉不纯,上不了台面。

    就如那句话所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从没有人质疑过温阳公主的话,她毕竟是公主,生养在北宫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宫中辛秘,他们外面人不清楚,那宫里头的人还能造假不成。

    无一例外,那些曾爱慕过太子,连他身体孱弱,恍若命不久矣都丝毫不在意的女郎们,在知道太子身世后,便都将其视如敝履,弃之,厌之。

    温阳公主笃定着,顾休休跟那些女子亦是相同,没有任何人能像她似的,就算清楚太子身世,依旧爱慕着他。

    她要让顾休休明白,只有她才是真正喜欢他,在意他的人,即使他已经变得肮脏破败,她也不会嫌弃。

    而顾休休爱慕太子,不过是喜欢那美丽的外表与皮囊,又如何比得了她的深情?

    她实在太过急着欣赏顾休休变幻莫测的脸色,想要感受凌驾于人的优越感,哪里会注意到元容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又有没有听到她方才说的那些话。

    温阳公主有些心虚,却不甘这样狼狈地离开,她何时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若她还是谢家的女郎便算了,可她如今是圣上亲封的公主,顾休休竟敢藐视皇家,她今日定是要顾休休吃不了兜着走!

    她眼珠转了一圈,想道:太子哥哥该是没有听到才对,不然他为何去拉顾休休,却不替顾休休接住她扬起的巴掌?

    就算退一步讲,他真的听到了,但她说的都是事实。难道他还准备为了顾休休,在这永宁寺大动干戈,与她闹到天下人皆知的地步吗?

    温阳公主在心底冷笑一声,收回了打空的手臂,嗓音微微哽咽:“顾姐姐,我不过是想与你亲近一下,你为什么打我?”

    她的声音实在不算小,本就站在寺庙门往里不远处,这一嗓子下去,却是吸引了不少女眷,纷纷围拢过来。

    温阳公主扯着嗓门喊道:“我虽仰慕太子哥哥,却也没有动过不该有的心思。顾姐姐,你何必拈酸吃醋,对我下这样的狠手?”

    眼看着不明真相的群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在嚼什么舌根子,朱玉有些急了,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明明是你先挑衅我家女郎,又妄议太子殿下……”

    温阳公主居高临下瞥了朱玉一眼:“你个贱婢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妄议了太子哥哥,你莫不是嘴痒痒了,想尝尝被掌嘴的滋味?”

    见她嘴硬不承认,朱玉还想辩解,却被顾休休拉住:“温阳公主,你说我打你……我何时打你了?你可不要仗着自己是公主,就信口开河污蔑人。”

    温阳公主被说得一愣,显然没想到顾休休会直接赖账,她指着自己身后跟着的宫婢,又委屈地指着自己微微肿胀的脸颊:“你就是打我了,她们都看见了……”

    “她们都是你的宫婢,自然向着你说话。”顾休休揉了揉发酸的手掌,轻笑道:“左右太子殿下也在,若不然你问问殿下看见了吗?”

    温阳公主呜咽着:“太子哥哥……”

    “孤不是你哥哥。”元容拂了拂衣袖,垂着眸,似是漫不经心地笑道:“孤只是个身世不堪,身上流淌着卑贱血脉的人。”

    他将她方才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温阳公主的脸色唰的变了难看起来——她说的那些话,太子哥哥都听到了?

    不但听到了,他竟然当着那些女眷的面,毫不忌讳的又复述了一遍。

    太子哥哥到底什么意思,莫不是要为了那顾休休,连自己不堪的身世都可以拿出来公之于众吗?

    “太子哥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微微有些慌乱,想要解释,却听见元容嗓音寡淡道:“谢瑶,谁给你的胆子,敢颠倒是非,向孤的未婚妻大打出手?”

    “我,我没有……”温阳公主听到他喊自己的本名,感受到众人投来异样的眼光,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元容对顾休休打她的事情只字不提,只一句‘颠倒是非’‘大打出手’,便让围观众人顿时倒戈,认为是她又在暗地里作妖。

    “就是她打了我两巴掌!你们看看我的脸……”

    温阳公主哪里能忍得这样的气,正要指着自己被扇肿的脸颊让旁人仔细看,却听见朱玉尖叫着喊了一句:“女郎——”

    转过头看去,只见顾休休身子一歪,竟是脚下打着晃,险些栽过去,像是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

    朱玉扶住了她,她眼尾泛着红意,隐隐有些湿润,一手捂着额,看向元容:“殿下,休要动怒。温阳公主还小,往后日子长着,慢慢教养就是了……”

    此言一出,犹如石子投进平静的湖泊,炸起一片浪花。

    “那温阳公主都十六了,与顾家女郎岁数差不多大,人家顾家女郎得理还让三分,她却不依不饶上了!”

    “早就听闻温阳公主跋扈无礼,今日一见果真不假,真不知谢家怎么教养的女郎,难怪这个岁数还没嫁人。”

    “你看洛阳城里,谁敢娶她?贞贵妃看在她父母双亡,怜惜她才将她接到北宫中,她却整日在外宣扬着欢喜太子殿下,如今还欺负到人家未婚妻头上,未免太过恬不知耻!”

    ……

    温阳公主所依仗的,无非就是元容不敢撕破脸,不想被人知道那过往的身世与是非。

    人们的嘴,可以用来吃饭,也可以用来说话,有时候还可以化作一把锋利尖锐的刀子,用那张嘴杀人夺命。

    如今元容已是有动怒的兆头,若是再辩驳下去,在此大动干戈,就算收拾了温阳公主,让她得到责罚,怕是也要两败俱伤,将他不愿提及的身世与过去公之于众。

    到那时,看似赢得了主动权,却也将元容变成了众矢之的。

    顾休休不想看到元容将自己长好结痂的伤疤重新撕扯开,鲜血淋淋敞开给旁人看。

    大多数人都有一段不愿提及的悲伤,有些能过去,有些看似过去了,却其实只是被小心掩藏在心底最不起眼的地方。

    虽不清楚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已经被掩藏,那么她能为他做的,仅仅就是保护好那一块柔软又不起眼的地方。

    顾休休的双眸对着元容漆黑的眼,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却好似看懂了她的意思。

    蝉鸣伴着众人的喧嚣声,太阳不知不觉中偏移了方向,从松枝间隙投下的光束,打在了他的脚下。

    那仿佛冲破血管逆流而行的血液,重归平静,不再冰冷,重新有了温度。

    顾休休听到他轻飘飘的嗓音:“好。”

    那一声‘好’却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温阳公主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哭,一边崩溃地跑,身后的婢女只得紧跟上去。这场闹剧就此收尾,没了好戏看,人群渐渐散去。

    只留下顾休休,元容与朱玉三人,朱玉大概是觉得两人有话要说,识趣地退到了一旁去。

    元容背对着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或许,此时他应该向她解释清楚温阳公主所说的那些话,可他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谈起那些往事。

    在世人眼中,他更像一个怪胎。

    生性孤僻,不爱与人交谈,不喜被人触碰,已过弱冠之年,仍是孤身一人。

    他不甚擅长辩解,也极少有需求,本以为自己已是无欲无求,亦是不惧流言蜚语。

    可当他听到温阳公主在顾休休面前道出他不堪的身世时,却还是乱了分寸。

    顾休休似乎感受到了他低落的情绪,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想起方才温阳公主说的话,抿了抿唇:“殿下……”

    元容没有转身看她,只是轻轻应道:“嗯。”

    “虽说人生来便不平等,但没有任何人可以通过身份和地位,就将生命划分为三六九等。”

    “寒门出贵子,白屋出公卿。殿下以为,何为高贵,何为卑贱?”

    没等他回答,她便自顾自说道:“倘若皇家士族是为高贵,百姓平民是为卑贱。那皇家士族衣食住行,皆取自民脂民膏,食着百姓栽种的麦子稻米,穿着平民纺织出的布匹绫罗,却要大骂他们是卑贱之人。那这般高贵之人,又能有多么高贵呢?”

    这一番话说下来,却是让人无法反驳。元容垂下眸,低低笑了一声:“……你是在安慰孤吗?”

    “小女是想告诉殿下,高贵或卑贱,自在人心。不论温阳公主所言是真是假,那都不是你的错,殿下在我眼中,还是原来的殿下,不曾变过。”

    元容沉默起来。

    没有人这样告诉过他……从未有人跟他说过,那都不是你的错。

    哪怕是皇后,舅父,又或是刘廷尉,那些待他最亲近的人,对他的身世和过往也是讳莫如深。

    他们不提,他亦不会谈起这些事情。时间久了,他们都以为他已经忘却、释怀。

    可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够真正释怀?

    他的生辰,亦是他母亲的忌日。他是一个错误的产物,是不受欢迎来到世间的人。

    在所有人为他欢庆诞辰时,皇后总会一个人偷偷啜泣,给他死去的母亲点上一炷香,而后擦干眼泪,出来为他庆祝生辰。

    元容不知道,他的母亲选择他的生辰离开,是不是就是为了让皇后永远记住她。

    他只知道,他的生母并不在意他,所以从未思忖过长大后的他,在得知这些真相后,该去如何正视自己的生辰与人生。

    明明犯下错误的人是皇帝,而元容却成为了那个错误的延续。

    他的存在,代表着亲生母亲被强迫的耻辱,代表着皇帝与皇后之间的隔阂,没有人能在得知他的身世后,还用正常的目光看待他。

    那眼神中一定夹杂着怜悯或嫌恶,又或是小心翼翼地转移过这个话题,不敢提,不敢碰,生怕惹得他不快。

    顾休休是第一个告诉元容,他没有错,他还是他的人。

    ……

    不知过了多久,元容缓缓转过身,看着她,轻声问道:“听闻你今日被山匪所劫,可有惊吓到?”

    虽是听出了他在转移话题,顾休休还是配合道:“没有,只是伤了四皇子……想必殿下也听说了,我猜想幕后指使的人该是贞贵妃,不知四皇子怎么露了面,我以为他要意图不轨,便用簪子捅了他一下。”

    “依着贞贵妃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我伤了四皇子,她怕是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元容怔了一下,没想到她竟如此聪慧,不等他透露些什么,就自己猜出了幕后指使。若是这样说来,她身边藏着顾家暗卫相护,竟是因为她早就料想到有人会动手?

    假若她用金簪刺伤四皇子时,便清楚来人是谁了。她那一簪子下去,又教唆山匪连砍了四皇子两个山头,倒确实如刘廷尉所言,甚是勇猛。

    思及至此,元容不禁轻笑一声,温声道:“不必忧心,孤这两日会留在永宁寺……嗯,那些暗卫亦会护你周全。”

    顾休休闻言,神色微怔,可算是知道往年他暮秋时都没有来过永宁寺,为何今年却突然来了。

    原是担心她的安危,怕贞贵妃向她下手。

    她忽然便觉得有些开怀,朝他笑了一下,脆生生道了句谢,仿佛想起了什么,问道:“殿下,婚期何时能定下来?”

    听她的语气似是有些急,元容勾起唇角,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想定在何时?”

    她毫不犹豫道:“越快越好。”

    如今贞贵妃虎视眈眈,未免节外生枝,自然是早点嫁过去才安心。若不然天天有人惦记着她的性命,就算有暗卫相护,也是要胆战心惊。

    再者说,按照正常婚嫁流程嫁过去,大概需要两三个月。万一元容病情加重,按照原文剧情似的,没熬过三个月就病逝了,这门婚事便要作罢。

    依着皇帝那偏宠四皇子的性子,怕是元容前脚撒手人寰,后脚就要为她解除婚约,将她嫁给四皇子。

    她如今想到四皇子便喉咙不适,胃里翻滚,若真是让她嫁给四皇子,那她不如现在就剪了头发去做女冠。

    顾休休说罢,见他那双清泠的眸子中含着些许笑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容易叫人误会,仿佛她有多么恨嫁似的,连忙又添了一句:“我是怕贞贵妃再出幺蛾子。”

    元容思忖片刻,正色道:“最快也要二十日左右,祭告天地与告庙需要些时间。”

    “那便劳烦殿下多费心了。”顾休休说着,视线瞄到他包扎的手掌,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提。

    她实在不想回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一想到她竟然去脱一个男人的衣裳,还差点把人底裤都扒干净,她便臊得想钻进地缝里。

    既然元容都没有提那日的事情,她便也装傻充愣就是了。只是他手上的纱布该换了,若不是天气凉快,这样一连捂着几日,怕是都要发炎了。

    就在她迟疑时,朱玉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女郎,您该去华英殿了。”

    顾休休咬了咬唇,以极快极轻的速度和声音道:“殿下,伤口一直捂着不好。”

    说着,在他还未反应过来前,她上前了两步,细指牵起他的手掌,解开那微微有些变形的蝴蝶结,将纱布一圈圈绕了开。

    因顾休休腰后的伤势还未痊愈,朱玉随身拎着的包袱中带着伤药等物什,此刻便十分有眼色地掏出了伤药和纱布。

    伤口被捂得有些发白了,似是有些发炎,皮开肉绽的手背指关节处,微微泛着红。

    她重新清理了伤口,将伤药在伤口上撒均匀,接过朱玉递来的纱布,动作小心又谨慎地,一点点将纱布缠绕好。

    显然做过一次后,她的手法就娴熟了许多,纱布只缠了两圈,利于透气,指尖飞快地打了个蝴蝶结。

    “好了……”顾休休一抬头,正好撞上他的黑眸,他嘴角勾着淡淡的笑意,不知到底看了她多久。

    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耳根微微发红,松开了握住他手掌的细指:“殿下在看什么?”

    “看你。”

    元容顿了一下,继续道:“看你包扎的手法,很不错。”

    “哦……那我先去华英殿了。”顾休休没想到自己蹩脚的包扎手法竟然能得到太子的夸赞,脸红了一下,像是一阵龙卷风似的逃开了。

    元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方才压在心头上的石头,竟是莫名消失了。他挺直了腰背,看向掌心纱布上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唇畔扬起了一抹浅浅的笑。

    ……顾休休不嫌弃他,还在关心他啊。

    -

    顾休休在华英殿听了半个多时辰的诵经,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

    华英殿内摆放了几十余个软垫,但跪坐时间久了,双腿还是止不住酸麻。她右边有个挺着肚子的女子,瞧那圆滚滚的弧度,怕是已经有七、八个月了。

    这女子似乎困极了,一边扶着腰,一边盘腿打着瞌睡,这样高难度的动作,令顾休休有些惊奇。

    待诵经结束后,听到诵经的和尚说到了用斋饭的时间,那女子第一时间就睁开了眼。

    许是起身不便,左右环顾后,女子将视线落在了顾休休身上:“美人,可否帮我起一下身?”

    北魏都称女子为女郎,顾休休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子叫作美人。

    她朝女子仔细打量了两眼,这才发现,女子长得跟北魏人不同,鼻梁挺,眼窝深,皮肤白皙,头发乌黑长直,像是西域或苗疆来的女子。

    顾休休没有多说,上前小心地扶起女子,那女子顶着孕肚,道了声谢后,竟是健步如飞地离开华英殿。

    她转身也想离开,却有一个小沙弥从侧殿走了出来,喊住了她:“女施主请留步,津渡王子让小僧将此物交给施主。”

    顾休休看着小沙弥双手递上来的同心玉佩,愣了一下:“……津渡?”

    这同心玉佩是顾月的,在顾休休的印象中,阿姐从十几年前,就一直将此物佩戴在身上。

    直到入宫后,她便再也没见过这枚玉佩了。她还以为是收了起来,原来是阿姐送给了津渡……所以,津渡为何要将玉佩归还给阿姐?

    “津渡王子要小僧转告施主,苗疆王病危,他三日后要回苗疆去了。”

    说罢,小沙弥施了一礼,将同心玉佩递到她手上,便转身离开了。

    顾休休看着小沙弥离开的背影,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便看到眼前的弹幕中闪过一条关于津渡的内容。

    【津渡好惨啊!我记得原文中,宸妃被贞贵妃陷害后,为证清白,服毒自尽。津渡悲痛欲绝,回去苗疆本来想为宸妃报仇,却死在了回苗疆的途中(好像是被人暗杀,记不清了)】

    虽然顾休休改变了姐姐顾月被陷害的命运,但津渡这条线,似乎轨迹并未受到什么影响和改变。

    假设弹幕没有记错,那么津渡回苗疆,除了想为顾月报仇外,最重要的原因,应该还是苗疆王病危,召他回去继位。

    也就是说,即便顾月的人生轨迹被改变了,津渡只要回去,那就还是会被暗杀在回苗疆的途中。

    就算她提醒了津渡,津渡也不一定会相信,就算津渡相信了,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就能确定他一定可以躲过暗杀。

    总之,津渡在明,敌人在暗,只要津渡回苗疆,就定是会有危险。

    顾休休握着手中的同心玉佩,思量起来。

    津渡是苗疆王的第三子,在北魏待了那么些年,苗疆王都不曾将他召回,约莫也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让他避祸,远离苗疆朝堂上的纷争;二是不喜津渡,便将他远远外放,省得在眼前碍事。

    倘若是第一种,那说明苗疆王看重津渡,苗疆王病危前,就应该已经清楚朝堂上有人看津渡不顺眼,想除之而后快。他若是想让津渡继位,就该小心再小心,不会让津渡身处险境。

    倘若是第二种,那说明苗疆王根本不在意津渡,有他没他都一样。若是如此,皇位纷争与津渡定是无缘,苗疆王自然也不会在病危前急着召回津渡,敌人更是不会将精力浪费在一个无用的皇子身上。

    这样想来,似乎不管是第一种推断还是第二种推断,渡津的死都于理不合。

    但若是换一种推断方式——假设苗疆王根本就没有病危,那前来召津渡回去的人,是津渡的仇敌派来的。

    似乎这样推断起来,津渡在回去的途中被暗杀,就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可到底是猜想,没有证据,顾休休也不敢信口开河。她掌心微拢,将同心玉佩攥了起来,眼底含着些迷茫。

    顾月在进宫前,将同心玉佩交给津渡,大抵是她最后的任性。她在宫中苦熬这些年,为了顾家,再没有与津渡见过,可即便她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却将津渡送的尺素琵琶当作性命似的带在身侧。

    如今津渡将玉佩交给顾休休,让她代为转交顾月,像是在与顾月划清关系似的,令她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向顾月开口。

    “女郎……”朱玉在殿外候了许久,见她迟迟没有出来,耐不住探过头唤了一声:“女郎可去用斋饭?宸妃娘娘今日也来了永宁寺。”

    顾休休怔了一下:“阿姐也来了?”

    朱玉点头:“便是宸妃娘娘叫奴来催促女郎呢。”

    她看着手里的同心玉佩,犹豫着:“我先回一趟寮房,放些东西,你去斋坊等我。”

    不管是归还同心玉佩,还是津渡将死,她都没有想好怎么开口。左右津渡还有三日才走,待她好好想一想,再将玉佩转交给顾月也不迟。

    顾休休已不是第一年来永宁寺了,往年除了暮秋时跟随太后来礼佛,她跟母亲也是常来此处。

    寮房是永宁寺里待客用的客房,原本多少有些简陋,因每年太后都要来永宁寺礼佛,皇帝便大手一挥,为永宁寺专门建了一处院子,用以皇室贵族的女眷们休息住宿。

    此时正是放斋饭的时间,天边映出红霞,时而掠过几行迁徙的大雁,寮房院内十分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

    大抵是在途中奔波了数个时辰,又在华英殿内听了一个时辰的诵经,女眷们早已是饥肠辘辘——永宁寺的晚斋只放一次,过了饭点,便只能饿肚子了。

    毕竟是来礼佛而不是来享受的,女眷们便是颇有意见,碍着太后在此,她们也不敢多说闲话。

    顾休休将同心玉佩放回自己的寮房内,便准备去斋坊用晚膳了。

    这寮房院内共有两排房屋,檐角飞翘,鸱吻高张。院中桂花满枝香,放眼望去皆是秋花,没有过多的装饰,瞧着朴实而无华。

    院子有两处出口,顾休休来过无数次了,为图方便,直接走了捷径,从嫔妃住的地方往出口而去。

    长廊中秋花正盛,兰草丛生,金菊吐蕊,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桂花香,好不惬意。

    听着风声蝉鸣,她因津渡之事而微微浮躁的内心,此刻平和下来,不由放缓了步子,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倏忽,顾休休顿住了脚步,缓缓蹙起眉来,轻抬着足下,动用了几分轻功内力,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身旁的房屋。

    屋外空无一人,房门却紧闭着,时而从寮房内传来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又似是嘤咛,那气息不稳,喘得极为暧昧。

    若是顾休休没记错,这好像是贞贵妃的住所?

    皇帝又没跟来永宁寺,那贞贵妃屋子里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

    她没有过多思忖,左右环顾,确定过周围没有旁人后,行至门旁,伏低了身子,用手指沾了点口水,在窗纸上融开一个小洞。

    顾休休将眼睛对准了洞口,而后看到了大为震撼的一幕——屋子里光线昏暗,永宁寺住持的袈裟洒落一地,床帏左右摇晃着,从层叠的帷帐中横生出一条雪白的小腿。

    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她听不清楚,只是能判断出来,屋里的人正在做苟且之事。

    这个认知,多少让顾休休有些匪夷所思了。先不说那住持在佛门重地,却这般行事,便是那贞贵妃——天还没黑,就算给皇帝戴绿帽子,也该寻个更隐蔽的地方。

    这样光明正大的偷欢,是生怕别人看不到吗?

    顾休休正失神着,肩上却倏忽落下了一只手,她的心跳跟着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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