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启,暖光浅落在街前坊陈旧牌匾,上刻紫石街三字,木底黑墨,斑驳陈旧,牌楼下,叫卖声不绝,街头街尾,人影穿梭攒动。

    此处,是东平府清河县。

    武大挑担儿从拐角处行来,将将放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铺面斜对角,来往街上好不热闹,饽饦、萝菔面,豆卷儿,真君粥、枣糕,素馍馍。

    武大支好扁担,掀开笸箩,里头满满当当叠上一笼子炊饼,日出前半个时辰刚烙上。另个担子里拿出面团擀上,往烧得热热的壁炉一贴,没多会儿酥香炊饼便成了,从壁炉揭下,堆在前面案板上。矮小身板不停歇,间或抬袖摸一把额前汗珠,口中叫卖着兜售:“炊饼,武大家的炊饼,喷香的炊饼……”窄狭的头脸不时张望一墙之隔的楼房,似在寻找些什麽。偶有过路行人闻着香,丢下三五铜板买上几个炊饼。

    “大郎,瞅得什麽东西?看张大户家使女不成?顶标致人儿,见过就没有不想的,不成想你这掏子也耐不住?”俶尔一道笑骂声调侃来,两铜板丢到钱箱中发出脆响,一只肥厚的巴掌抄起俩炊饼往嘴里送,黢黑油腻的汉子在炊饼摊子隔壁卖烧腊,围着大兜裙,单手叉腰,站在边上大口嚼起来。

    武大闻言,眼中张望便收了,手中活计不停,只垂头掩下苦笑,口中道:“哪能想个这些,我这丁树模样,身上粗糙,断断不敢肖想那女子。”

    说完,又问起李二狗:“大兄弟,你曾见过我家二郎,若把人说与二郎,你看可使得?”

    不等人说话,武大自顾点头笑道:“我二哥七尺身材,眉目很是能见人,学得一身好拳棒,哪怕天上仙女也是配得。”

    武大便不再张望门楼,想起张大户家下人找上门,说不要他武大一文钱,白白送那使女潘氏金莲与他为妻,武大没应,却也没推脱,只说等两日,原打着亲自来瞧瞧金莲,却没见著人。

    李二狗见武大自说自话,不稍待理他,便回了摊子切肉卖货,不远处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婆子扭着肥腰走将过来,篮子放着面并时鲜菜蔬,底下按著上好五花肉,她脸上带笑,随手扔了六个铜板:“大郎,六个烧饼。”

    武大包了烧饼放到篮子里,婆子悄摸声道:“大郎,张大户最是宝贝那使女,里头传了多少不中听的话,如今说给你,你想好了,不拘嫁你还是你家二郎,可得看紧点。”

    武大本就精神不济,如今更是脸色萎靡,强撑着笑容点头应声声,心下打定主意等金莲到家,便留与弟弟武松做媳妇。

    就当,圆了前世金莲与弟弟做夫妻的念想。

    上辈子金莲虽毒死了他,武大不怨不恨,这辈子却是不想做夫妻,待二郎与金莲多生几个大胖小子,自己过继个哥儿有后,想来弟弟会同意。

    街前烧饼摊的景象,全被阁楼上躲在纱窗后的潘金莲看清楚,眼看武大又要望来,金莲悄然把窗阖上。

    妆花镜前,金莲瞧着镜中模样,脸颊白净小巧,眉眼薄施朱粉,梳着缠髻儿,著扣身衫子,下身绿底百花裙,腰身纤细,似弱柳扶风般轻盈,是她十八岁的模样,如此标致,怪道张大户老猪狗馋她身子,前世暗中收用她,惹得主母余氏对她百般苦打,闹出后来种种因果,性命交代在武家二郎手上。

    死前她怨恨自个儿贪嗔痴,妄念多,滔天悔意席卷而来,许是老天爷怜悯其身,金莲又活过一回,那噩梦般的前世今生,都随风去了。

    金莲自觉对不住武家兄弟,又恨西门庆,暗自决心重活一回,再往后,就是自个儿的日子,谁也碍不着她。

    丫鬟喜儿往阁楼上来,她在主母余氏跟前使唤,今日到金莲房中,打量她呆坐无事,闲暇又有金银首饰装点,心生妒意,便没好气道:“金莲,传夫人的话,今日往邻家赴席,你且好生在家伺候老爷,不可懒怠。”

    金莲忙起身,恭敬接了话,见喜儿要走,赶忙将人拉住,笑道:“喜儿姐姐,可也要与夫人一道同去?”

    喜儿见她笑意不减,以为金莲得意,心中更是不忿,瞪她一眼:“怎的?瞧你那乔模乔样!我这劳碌命的,不比你在老爷跟前有脸面,万事不理便穿金戴银,神气个什麽!

    听喜儿这般说,金莲已猜着□□分,抬手捏着她脸笑道:“好姐姐,你休要笑话我,恁骗口张舌的扯淡,前头我病着,念姐姐看顾一场,想着今日替姐姐忙上一回,你留在屋里扶侍老爷,我替姐姐陪夫人走一趟,你歇歇如何?”

    金莲知今日是待不得院里,无论如何得躲过这一遭,往常喜儿没少酸话怼人,本就想着去老爷跟前,也学着金莲习学弹唱,品竹弹丝,做张做致,将来说不准就有好造化。可惜畏惧主母余氏厉害,不敢多想,如今听金莲一说,心思更是浮动。

    随即拉着喜儿打开衣橱,指着那一堆鲜嫩裙袄一一叮嘱,喜儿见往日里眼红的衣裳,现下能穿在自个儿身上,额角眉边都是笑意。

    “且记著老爷跟前要梳妆打扮,万不可邋遢,姐姐端的百伶百俐,是个好的,老爷定会受用,”说着,又从底下拿出一双簇新的红绣鞋儿,递与喜儿,如此忙乱一通,远看着模样跟金莲有五六分相似光景。

    临出门,金莲换了身素色衫裙,隔着纱窗看向烧饼摊子,武大正准备离开,往街西边去了,随后便往灶房取果盒点心,转而来到正房廊下静候。

    不多时,帘子掀开,乔嬷嬷先出来,后头小丫鬟扶着余氏,只见余氏头上篍髻簪著金钗,身穿沉香色通袖罗袍,下着暗纹通花缎裙,眉目带笑,越显得气派。

    眼见金莲站在边上,不见喜儿,乔嬷嬷不由皱眉,面色隐隐带着一丝不满。张家万贯家财,吃用不尽,身后却无一儿半女,主母余氏做主买了两清秀使女扶侍张大户,潘金莲是其一,另一个名白玉莲,却不是个有寿的,早早便没了。

    初时余氏对二人颇为抬举,银钱不成亏减半分,只后来余金莲一人,模样越发出挑,自家老爷的心思余氏猜的差不离,对金莲越发不待见了。

    见状,乔嬷嬷对着金莲喝道:“好个奴才!不在书房伺候,来這做什麽?”

    金莲忙欠身应道:“回嬷嬷的话,喜儿姐姐身子不适,恐月事到了,怕冲撞宴席上主家好事,央我帮上一回,老爷今日神思倦怠,已歇下,无甚要紧事,金莲便应了。”

    这是金莲和喜儿在屋里便讲好的说辞。

    乔嬷嬷见她这般言语,看着余氏面露不喜,悄然上前,低声道:“夫人,今日咱们怕是要耽搁到午后,时候久了,指不定老爷那边念想,还是带上吧?”乔嬷嬷是余氏陪嫁,说话便少了几分顾忌,夫人的心思她懂,不就担心张大户收了金莲,将来要是生下哥儿,哪还有余氏落脚的余地,所以防备的很,如今且先劝说著,早晚把这骚蹄子打发了。

    余氏轻哼一声,下了廊来。

    金莲自知不受待见,也不多言,只想着将来如何脱身离开张家,往后自是不消多见,于是近前将果盒揭开,请余氏验看。只见朱红盒子里头摆著蟠桃饭,顶尖红润,甚是喜庆。因昨日已差人送寿礼过去,今日拿的不过是应应景儿。

    “罢了,这就走吧,”余氏一摆手,抬步往大门外去了,金莲谨慎小心跟在乔嬷嬷身后,极是乖巧安静,全然没了往日张扬。

    书房里,张大户取了冷茶,合着指头大的药丸吞下肚,家僮来福候在边上,两手侍立,因对张大户说道:“夫人出门了,不在家,俺瞧得真真儿的,爹可要叫人伺候著?”金莲出门时换了衣裳,又刻意低垂顺眼,来福一时没瞧明白,以为金莲还在,琢磨张大户新近行事,特意问一句。

    张大户好不欢喜,面上笑道:“且去把人叫来。”说着,越想越难耐,身子热起来,遂躺倒床上。老眼昏花,朦胧间见金莲走至床头,一把将人拉入帷帐,急不可耐凑上前去,遂收用了。

    来福乖觉,候在门外,早把门窗帘户下得牢牢的,里头黑黝黝如夜半,多大动静等闲传不出来。

    约莫半个时辰,不妨张大户蓦然出来,衣衫还未齐整,当头照脸对着来福一大巴掌,张大户道:“贼奴才,你叫的是什麽人?”

    来福捂着脸浑不知事,猛然瞧见‘金莲’从门里出来,缠得两只脚小小的,衣裳凌乱,只那脸却是哪个金莲?这是错了人了。

    来福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磕头叫冤,喜儿抹著眼泪出来,装腔拿调,应对几句,张大户便歇了几分怒意,挥手让她下去,往后又宠了几回不提,只可惜错过今日,余氏少不得拦他。

    因想到一事,张大户道:“临街房卖烧饼的武大,可曾同意娶了金莲?”前几日他便想到这法子,余氏厉害,金莲是不能留的,正好说与武大那三寸丁谷树皮,不要他钱财且赔些箱笼房妆,就近些,等武大挑担出去,他便埑入房中与金莲厮会,可不更尽兴。

    来福不敢将武大那话说出来,忙赔笑道:“老爷,瞧您说的,天上掉馅儿的大好事,武大能不同意?只差到老爷跟前磕头谢恩来。”

    眼见张大户复又入房,到晚间,来福忙找武大,本以为且要多嘴几句,没想武大满口应了,却不是自家娶,而是留给武家二郎。来福不管这个,只要还是武家,嫁谁都一样

    金莲跟着余氏赴宴,果然拖了许久,至晚方归。回到屋里,见喜儿粉面含春,眉宇间平添媚色,行走间妖娆姿态,金莲便知两人好事成了,随心中冷笑只当不知,洗漱净面,早早歇下。

    张大户收用金莲不成,便是喜儿也是不放过,连着几日使唤,不觉身上添了病症,余氏知晓后嚷骂数日,对喜儿毒打不止,一时张家后院好不热闹,彼时金莲已被武大接到家中,殷情备至。

    两人相对而坐,四方桌上油灯一点,莹莹暖光,照着金莲桃花面,恍惚间飘飘欲飞,如九天玄女驾临人间。

    武大看着前世的娘子,今生依旧如花美眷,既心酸又欢喜,搓着手掌下意识喊了声:“娘……姑娘,你是我二弟娘子,你等他回来,二郎会对你好。”

    见金莲不说话,自个儿笨嘴拙舌也不知说什麽,便要下楼去。

    “且等等。”

    见金莲出声儿叫他,武大回身。此时美人儿桃花眼带笑,神色莫名,拿著一方锦帕,朱唇轻启。

    “大郎,你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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