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初盯着办公桌上的老台历发呆,张老师走过来拍她肩膀,她惊了一下,连着叫她的张老师也吓了一跳,惊慌着收了手说:“吓我一跳,怎么了?看你今天人恍恍惚惚的。”

    责初整理了脸上的表情说:“没什么,在想学生们课堂上的问题呢。张老师有什么事儿吗?”

    “哦。”张老师被她这一吓倒忘了正事儿,这会儿经她提醒才想起来说:“传达室过来说,门口有人找你呢。”

    来的人是年妈,同司机一道奉老太太命来接责初回家。老太太说有要事商量,至于什么要事,责初已了然于心。

    储老太太见了责初,拉上她的手空张了张嘴,又唉声叹气地别过头去,难以为情地说:“我都不晓得如何同你开这个口。”

    责初也不委婉,只说:“是不是同孔家的事情,奶奶,您不用因顾及我而觉得为难的。”

    “你怎么晓得了?那不肖子同你提了?”老太太转头问。

    “没有,是孔家小小姐支会了一声。”责初轻描淡写地说。

    老太太看她这样,以为她刻意做给自己看,就说:“我晓得你懂事,纳妾这个事儿要是平常了说,我是死都不会答应的。你也晓得储家不是旧封建,就他父亲那个时候起便不准再娶姨太太,可这事儿为难,孔家已经将附了令郯私印的声明发给了丛报,你也晓得,现在这个关头,家家最怕舆情…”

    老太太说着说着又开始一副自责的样子,用力拿拐杖杵着地板发泄情绪:“说起来也怪我,若我多管着他些,便由不得他如此冲动任性,着了那孔修任的道。”

    责初觉得好笑,怎么在这件事上,自己反倒安慰起老太太来了,她说:“奶奶,我不要紧的。”

    “怎么不要紧的。”老太太说道,“你嫁过来的时候,我同你阿玛额敏答应的好好的,待你便是要同自家姑娘一样的,谁想自你进门,就没过得一天安生日子,现在又要受这样的委屈,你阿玛额敏那边我怎么还有脸去交代。”

    责初听了如梦方醒,她知道纳妾这种事,照理说都是要原配夫人先点头的,她原本倒是不所谓什么在不在意的,可今老太太一番话虽听着处处偏袒她,实际却不过只是来告知她一声,再叫她打理一下娘家的关系。责初想到这里,不禁心里泛起一阵寒意,苦笑自己为何偏偏这个时候看得如此透彻了。

    “奶奶放心,阿玛额敏那边,我会去说的。”责初说。

    老太太听了满意地说:“令郯能娶到你这样宽容大度又善解人意的姑娘,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放心,即使孔家人进了门,也依旧不会改变你在奶奶,在令郯心中的位置,妾就是妾,同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嫡妻是不一样的。”

    责初尽职地笑了笑,说:“奶奶,我学校还有课,就先走了。”

    “今日就告个假吧。”老太太拦了她说,“下午孔修任要来,他专程跑了一趟,要来府上谈谈这事儿。”

    “由奶奶代替,全权做主就好,我没的意见。”责初说。

    “这不行的。”老太太说,“规矩还是规矩,这德配不在场,一要叫孔家那帮人心里窃议我们怠慢,二也叫你日后立不起正室威风。”

    责初是见识过府上三妻四妾的,旧时那些姨太太与齐夫人间,姨太太与姨太太间,明里暗里,是没有一天消停过,后来东华门前新政府的旗子代替了黄龙旗,齐广符将一屋子下妻遣散,才算有了后来的平静日子。她厌恶早前日子,却不知不觉在那样的日子中学了粉饰太平的本事,即使不喜也不屑听到这样的话,却因顾及老太太,说:“那我留下吧。”

    孔修任独自一人到了府上,进门便与老太太寒暄,责初虽与孔由艾亲近,却是第一次见着她父亲。

    孔修任也与她问好,说:“听闻侄媳与我那小女儿是密友,想来日后也定能与玟艾处的很好。”

    责初自然是微笑点了点头应付。

    老太太问:“令嫒是唤玟艾?”

    孔修任端起茶杯,说:“是,美玉之玟,艾,就同十律一样,是少艾的艾。养父母给取了名字,但我想来想去,也同她自己商量,还是决定改回原先的姓名,就叫孔玟艾。”

    “倒是个漂亮名字。”老太太点点头,又问,“可有相片带来叫我瞧瞧?”

    “哦,带了带了,出门前贱内还特意嘱咐了好多遍。”孔修任搁下茶杯,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六寸黑白照片,“刚前些天去照的,老夫人看看,怎么样?”

    老太太拿过相片,一边接过年妈手上递来的老花眼镜,戴上仔细看了看,说:“真漂亮,这相片不大清楚,可看着轮廓五官就晓得,也是大美人一个。”

    孔修任听了乐道:“息女蒲柳之姿,晓得老夫人眼光高,能得您看得上眼,我便放心了。老夫人要是也觉得好了,那便看看,挑个日子,就把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老太太没着急回话,拿了相片细声细语地问责初:“小初,你要不要看一看?”

    责初目光瞥了一眼那相片,推辞说:“我就不看了吧,奶奶同令郯觉着喜欢就好。”

    孔修任听了说:“老太太这孙媳妇可真是个懂事人儿。”

    “那也好,来日有的是机会。”老太太收了手,将照片递还给孔修任,说,“我瞧这月九号是个好日子。”

    “九号?老夫人玩笑的吧,今儿个已经四号了。”孔修任说。

    “我不是瞧着你着急嘛。”老太太摘了眼镜说,“侧室过门,又不大摆特摆,三日准备足够了。”

    孔修任脸色阴沉下来,说:“老夫人这叫什么话?”

    老太太一副无辜面容,说:“我讲的哪里不对了?”

    孔修任换了条腿架坐着,说:“我孔某嫁女儿,虽是给人做妾,但也要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我就直说了,令帅娶小女,一要有婚礼,且要正门入,不能从侧门进;二要拜天地父母;三。”孔修任看了眼责初才慢慢说,“三不向正室敬茶。”

    老太太听了他这一二三,觉得可笑,摇了摇头说:“那令郯这哪里是纳妾,这一条条下来,同娶妻有什么两样?这不合规矩,我不同意。”

    孔修任强颜为笑说:“我知道老夫人偏疼孙媳,但我也心疼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嫁进督军府,已经讲是妾,处处再不能差人一截,叫旁人看低。”

    “既然嫁到我们家,不管妻还是妾,都是家中一员,哪里来叫人看低一说。”老太太道。

    “老夫人巧话一个接一个应对我,我孔某也说不出别的,今日就一句话摆在这里问老夫人,这排场督军府是给还是不给?”

    老太太刚预备开口,就听门口一个声音抢先了一步说:“自然是没有的。”

    众人闻声看过去,见储定池提着个六角捧盒昂首阔步走进来:“我答应孔帅纳妾,可这从古至今,都是讲‘女为人妾,不娉也’,孔帅难道还要我八抬大轿从正门迎入?”

    孔修任见到他人有些意外,皱了皱眉头,站起来说:“怎么,你还想过河拆桥不成?”

    老太太见他二人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起来打圆场,由年妈搀着走到储定池身边,用拐杖敲了敲他手里的盒子说:“不是同你讲不要赶来了?这事长辈做主就好了。还有这手上拿着的又是什么东西,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瞧着哪里有点正经样子。”

    “这是奶奶最喜欢的枣泥饼,护国寺那家,我专程中午边叫高鞍跑去买的。”储定池拎起捧盒给她看,“喏,瞧见了吗?这是他们家下元节的精装礼盒,排长队才买得到的。”

    老太太抬手打他:“好了好了,我哪惦记着你吃的,你安分些少叫我操点心比什么都好,那既然都来了,过来坐下,同你孔伯父好好讲讲娶亲的事儿。”

    年妈过来说:“令帅将东西先给我吧,我叫人拿到厨房去。”

    储定池将捧盒交到年妈手上,走到责初边上坐下,伸手去牵她的手。责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抽离,储定池早有准备似的又迅速去抓,将她牵的死死的,面上不动声色地对孔修任说:“孔帅要的那些同纳妾的规定不符,我要是按您说的做了,照新律法,便算是重婚罪,要坐牢的。”

    老太太忙接话,说:“是的是的,他们年轻人懂法,我不晓得,这要是犯了罪,可麻烦大了。”

    孔修任冷笑一声,说:“即便犯了法,谁要是敢抓你,老子一枪崩了他。”

    “诶。”储定池轻笑道,“孔帅这就鲁莽了,还当是那旧时候啊,现在的人可一个比一个明白,街上讨饭的都会念一嘴自由民主,尽管这自由民主是个什么东西全然不晓得。孔帅今天蹦颗子弹,明天怕就有学生上街拉横幅了,这我可不敢得罪。”

    孔修任听他一番话,心里晓得自己理亏,但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就说:“那天地可免,届时正式见一见家长,酒席也可不必大摆特摆,请一请几个家人好友,私下里不要太冷清就好。”

    老太太笑道:“自然自然,到时候自家人聚一聚,总要热闹一下的。”

    孔修任点了点头,突然对着责初说:“但我依然觉得这同正室敬茶可免,少夫人也不差我女儿这一杯茶吧。”

    责初刚想开口,就被储定池抢了先说:“这话你问她可还问得好,她怕是顶荆城最怕麻烦的人了,要她讲,什么都不参与的才好。储家虽不会亏待了令嫒,但礼法上讲妻妾有别,这不同徳室敬茶,要传出去了,还叫别人议论说督军府少夫人不配吃你孔家女儿一口茶呢。”

    孔修任火大,敲了敲沙发扶手说:“我拢共提了三个要求,竟三个都将我一口回绝了,一下律法一下规矩的来扯给我听,话都让你们说尽了,还谈什么?储家要是没这个诚意趁早了说,我明日就动身回巷海,摸一摸那炮筒子口还热不热乎!”

    责初觉着储定池抓着自己的手汗涔涔的,一偏头却见他面不改色,对着孔修任说:“这婚是不是我求来的,孔帅装不晓得吗?”

    孔修任火冒三丈,一只手下意识地就摸上枪袋子,涨红了脸说:“储定池,你要卸磨杀驴不成!”

    老太太一杵拐杖,说道:“都少说两句。修任,你别在意他的言语高低,这亲事既然是说定的,储家自然不会背弃于你,这样,这个主我来做了,玟艾进门,可以不敬徳室,但我想讨一杯茶喝,你说可不可以?”

    孔修任背过手,脸上依然愠怒不褪,说:“老夫人的一杯茶,当然是要敬的。”

    “好,那这事儿便就这么说定了,原本就欢欢喜喜的事,也不要再为这些个细枝末节的东西争吵来争吵去了。”老太太抬抬手召年妈进来,同她说,“去请个师婆过来,按令郯和孔小姐的生辰八字选个就近的好日子。”

    责初趁这空当儿,一下子抽了手,又怕储定池再来做怪,就将两只手都背到身后十指交扣着。

    储定池空了手,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游走。

    孔修任坐下来说:“也算有老太太这么个明白人,替我这未来女婿把把关。”

    储老太太笑了笑,转头对储定池说:“你也别坐这儿了,下面的事都轮不到你插嘴的,有事儿就去忙,没事儿去后边院子里帮奶奶浇浇花。”

    储定池站起来,拢了拢衣服袖子,低头对责初说:“奶奶叫我们去浇花。”

    责初微微斜着头睨了他一眼,小声讲:“是叫你去。”

    “你们两个一块儿去吧。”老太太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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