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宜定了定神,盯着陈枫那张看不透心思的脸:

    “你方才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逼得我和陆大哥分崩离析。可惜你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凡是我爹送出的公函,从来都不会被大雨打湿。”

    她环顾四周,瞥见桌案上堆着一沓素纸,起身过去拿起一张,将它对折两次,叠成一个信函的模样。又从布包中取出一张油皮纸,平铺好放置其下,双手提起两角向内一包一合,不过两个呼吸,便把叠成信函的纸张裹得严丝合缝。

    “陈枫,你看好了。”

    她端起茶盏,随意往上一泼,淡黄色的茶水瞬间在油纸上肆意流动。待到茶水晕开,她才提起油皮纸抖了一抖,小心地拆开,取出包裹在里面的素纸送到陈枫眼前。

    那张素纸净白如常,更无半点的茶渍。

    陈枫低头一笑,仍旧瞧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周牧宜沉声道:“你说那日南京大雨倾盆,暗指我爹进城时必定淋得透湿,连他带着的那封捉拿曾家的公函也不会幸免。但你不知道,我周家独门的裹信法配合特制的油皮纸,从来都不会让公函沾湿一星半点。”

    她目光一凛,将那素纸“啪”地拍在桌案上:“陈枫!你撒这弥天大谎,污蔑我爹为活命左右逢源,究竟为何!”

    “哎呀,一包二合三锁边,原来这就是周家独门的裹信法,今日也算是见识了。陈叔,没想到啊,你连她会用此法戳穿你的谎都猜中了。”

    银铃般的笑声突然从内堂传来,门一开,一名身量颇小的女子缓步入室,周牧宜定睛看去,发现来人居然是王玄。

    她怎么会来?

    是了,彭士浚遇上的海寇就是她一手安排的,陈枫又是海寇头目,两人出现在一处并不奇怪。

    听她话里的意思,我会用周家裹信法质疑陈枫的话,早就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可他们费这么大的心思,却又不是真的想拆散我和陆大哥,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

    沉思间,她看见王玄走到陈枫身侧,对着自己捂嘴一笑,甩了甩衣袖:“小姑娘,半月多不见,怎的清减了许多?啊想起来了,是拜我所赐吧?哈哈哈——”

    周牧宜见她只顾自问自答,笑得花枝乱颤,冷着脸回到陆烟客身边摸了摸他的手,瞬间感觉寒意彻骨。

    陆大哥的寒症原本都大好了,要不是他们在背后使了什么诡计,怎会忽然口吐黑血?

    陈枫深不可测,我已然很难对付,眼下又冒出来一个武艺高强的王玄,待会该如何带着陆大哥脱身?

    她心思几转,却仍是想不出法子。

    罢了,暂且按耐住,看看他们此番前来究竟想做什么。

    “王玄,行了。”陈枫回身落座,将桌案上的那支燃香掐灭,语气仍旧温和到没有一丝起伏。“牧牧,方才我的确是在诈你。”

    周牧宜冷笑一声:“陈枫,你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关子,我没什么耐性,不想听你扯东扯西!”

    “你自小便有些冲动,如今看来倒是学会了动心忍性,沉着应付。”他嘴角微扬,对着陆烟客露出一个赞许的神色。“看得出来,这三年里你费了不少心。”

    “陈枫,你又在说什么!”周牧宜高声喝道。

    “小姑娘,看来你是一无所知。”王玄悄然立在陆烟客身后。“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和你是死敌?”

    周牧宜冷笑道:“难道你我还能是朋友不成!”

    “虽做不成朋友,倒确是同路人。”她伸出一只手,随意搭在在陆烟客的左肩。“其实,我爹当年也是被严嵩所害。”

    什么?!

    周牧宜脸色一变,很快皱眉道:“你莫不是又在诈我?”

    “是不是真的,你问问你家陆大哥不就知道了?”

    陆烟客的脸色恢复了不少,但仍旧很是苍白,他转头瞥了一眼王玄搭在自己左肩的那只手,声音虚浮冷冽:“都用凌霜香逼出我的寒毒了,还不放心?”

    王玄收回手,回到陈枫身边嘻嘻笑道:“你曾阁主武功盖世,我哪敢轻敌?”

    周牧宜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蹲下身子焦急地望着陆烟客:“陆大哥,你怎么样了?”

    “放心,我没事。”陆烟客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王玄说的没错,他们姐弟俩的父亲王煜,的确是严嵩害死的。当年王伯伯在我爹手下当差,被一起牵连了。”

    周牧宜听得越发糊涂:“可她和王遮分明是帮严嵩做事,这……”

    “小姑娘,瞧你这样定是读书不多,怕是没听过兵法五间中,‘生间’居其一。”

    原来她是故意为严党做事,好得了一手消息为己所用。

    “那又如何?”周牧宜冷眼看着她。“你这生间做得未免也太称职了些,为了帮严党掩盖消息,不惜下毒手杀我一个平头百姓。”

    “杀一个你算得了什么?”王玄满嗤笑道,目光如刀,直直扎在她身上。“杀一个你,等将来清算严党时,不就多了一桩暗害百姓的罪了?”

    “你疯了!”周牧宜失声道。“你这么做,和当年严嵩谋害无辜之人有何区别!”

    “有何区别?哈哈哈——”王玄仰头大笑。“我只要他死得人神共愤,天下同怒!为我爹爹,为我王家报这血海深仇!其他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她目眦欲裂,脸上愤恨交加:“他严嵩不就是想大权独揽么,我便助他!我要帮他搅扰得天下人心不安,杀些个与他作对之人,好让他的对头怒起杀念!等到将来数案并翻,我倒要看看,他和他那些魑魅魍魉,受不受得住这滔天的民怨!”

    王玄的话犹如风刀霜剑,刺得周牧宜遍体生寒,她震惊地后退一步,落入一个温暖如春的怀中。

    她怔怔地回过头,发现陆烟客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神色镇定地扶住了自己。

    “陆大哥,王玄她,她……”

    “她疯了。”陆烟客眉头一皱。“她疯而不自知,还以为在做什么天大的好事。若王伯伯泉下有知,怕是要痛心欲绝。”

    “胡说!陆烟客,曾恪!你曾家被冤,害得我全家陪葬!你拖拖拉拉不翻案,把严党捧上了天,做起了什么巡按御史,还被风花雪月搅扰得昏了头!你将来有何颜面见我爹爹!”

    她飞起一掌,眼看就要出手,陈枫忽地喝道:“王玄!”

    她才刚腾起的凌厉气势瞬间流散,收了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既是同路人,何必争执不休?”陈枫难得露出严肃的神情,指着房内的椅子道:“都坐下。”

    王玄无言落座,周牧宜却和陆烟客交换了一个眼神,正色道:“陈枫,我们与你不是同路人。”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两人的意思?”

    “我和牧牧自然同声同气。”陆烟客道。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怎知我们不是一路人?”

    陈枫温和地笑笑,抬手沏上两杯茶摆在桌案上。

    “曾恪,当年我周大哥上你家拍门时,你正在后院,未能与他一见。你只知道有人暗中告诉你们快走,却不知那人究竟是谁。若是没有我,恐怕你至今也查不出自己的恩人姓甚名谁。”

    陆烟客冷冷盯着他,没有开口。

    陈枫也不去催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打开一闻,盖好后放在桌案上:“还有你的浮息阁,能于短短三年内在浙江悄无声息地做得这般大,又不引起江湖人士的注意,我在暗中可替你费了不少心。”

    “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周牧宜忍不住道。

    “我只是个普通人。”陈枫淡然笑道,双手一甩,在身前摆放端正。“从前在姑苏驿,如今在这海寇窝,但这两处不过是我的暂栖之所。”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上那轮皎皎明月,深深叹了一叹:“我虽是个平头百姓,但也关心这民生多艰、疆土纷争。有道是,天下乱,群雄出。当年□□起自草野,于乱世中闯出一番天地清明,为了坐稳江山,又废丞相,建内阁。

    “恐怕那时他从未想过,如今他的子孙无心权势,倒叫这内阁中人握住了天下。国朝走到今日,难道不是一派日落西山?”

    周牧宜心里陡然一紧。

    陈枫无端端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望向陆烟客,见他眼中也是疑虑不断,只得耐住性子,继续听着。

    “世人皆道驿卒不过一小小信使,笑我们连个品阶都混不上。可他们哪里知道,上至中朝争论不休的军国大事,下到苦地微末官员的任免公函,都是由我们这小小信使往来递送。若我想,便是拆了信函窥得朝中机要,随意增删改换一二,又有何难?”

    “陈枫,难道你……”

    “这浩浩皇明,没救了!”

    他猛地一转身,周牧宜望见他眼中的疯狂如野火般烧了起来。

    “我布局十几年,挑得中朝内斗不休,暗助严嵩上位,又待在姑苏驿这么多年,帮他与海寇建立联系,壮大他们在江南一带的势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这烂透了心的大厦彻底倾覆!”

    “原来你是要,要……”

    周牧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想过陈枫做海寇的目的,或许是为了钱财,或许是为了心中那些不为人知的不得已,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如今这般局面。

    他和自己一样,生于大明,长于大明,虽然不过是小小驿卒,却和千千万万的中朝官宦、商贾走卒、平头百姓一同撑起这皇明江山。

    他怎么能为了自以为的什么日落西山,弃千万安居百姓于不顾?

    “啪!”

    房中突然响起一个高椅倒地的声音。

    周牧宜回头看去,只见方才安坐的王玄站起了身,震惊地看着陈枫,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陈叔,你,你说什么?”她的嗓音颤抖起来。“我,我虽然恨这狗皇帝,但从未想过改朝换代。这是我爹爹誓死效忠的大明,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尽数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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