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烟客的话在周牧宜心底水波荡漾,时至今日,她才终于明白自己在南京那晚是真的误会了他。

    若不是刚才在马车中明白了他苦心孤诣的谋划,自己是断然不会如此直白地表露心中所想。

    他故意投靠严党,想必早就做下不少违背本心的肮脏事,那些知道他暗中为严党卖命,却不知他心中宏图的清流们,又会用怎样恶毒的语言对他横加指责?

    可在事情做成之前,他根本没法向他们一一解释清楚,只能把斥骂尽数忍下。

    说到底,能不能成功获得严党一脉的信任,跻身高位,总归是未知数。若是败了,他就得背着污名去死;若是胜了,这一路行来的辛酸苦楚,又岂是旁人顺嘴一夸的“高义”二字可以消解完全。

    宦海沉浮,在这条望不见尽头的洪流中,他一个人逆行而上,该多辛苦啊。

    就在这一刻,周牧宜暗暗告诉自己,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要陪他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见她只是望着自己却不言语,陆烟客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周牧宜笑眼晶亮。“我在想,你平日里政务那么辛苦,要是有什么琐碎的杂事,就交给我去办。你不是也说了嘛,我这个信使做得还凑合呀!”

    陆烟客低头一笑,拉着她进了房间:“你的报房很清闲么,还是说你想回来继续做我的信使?”

    “我开报房不耽误替你送信呀!”她的目光在地上扫来扫去寻那炭盆。

    “耽误我见你了。”

    陆烟客的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小声,奔到炭盆旁的周牧宜并没有听见。她欢欢喜喜地生好火,拍了拍手回到陆烟客身边,脸上浮现出郑重的神色:

    “陆大哥,从前是我误会你了。我这个人没见过什么大官,也不知道朝中的弯弯绕绕,要不是你今日同我说了那些话,我哪里想得到这许多。

    “以后你若有什么不能随意说出来的事,尽管放在心里,我再也不会因为这个随意闹脾气了。将来只要你还需要我,只要我还能帮到你,不管是送信送物,还是别的,我一定竭尽全力,绝无二话。”

    “怎的突然这么说,我方才是逼你赌咒发誓了么?”陆烟客谐谑道。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嘛!”

    周牧宜扁了扁嘴,瞥了一眼房门的方向,忽地甩出一句:“陆大哥,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嘴欠!”

    话音未落,她便急忙跑出房间,口中喊道:“别说我别说我,我去给你沏茶喝!”

    陆烟客听得一愣,笑意却不断上涌。他嘴角上扬,坐下许久后还在脑中回味方才周牧宜慌里慌张跑出门的模样。

    炭火在房间里滋滋烧着,驱散了入秋的微寒。这方窄小的天地,昏暗的屋舍,似乎也因了她的出现而生机勃勃/起来。

    上一回这般舒心是在什么时候?

    五年?十年?

    陆烟客叹了口气,捏了捏自己冰冷的手掌。

    是十一年零三个月。

    “热茶来了!”周牧宜从门边探出脑袋。“陆大哥,我就是随口说了句大实话,你没生气吧?”

    陆烟客咳嗽几声,板着脸道:“我要被你气得寒症复发了。”

    听了这话,她霎时间收敛了玩笑的神情,三两步跑进屋将茶壶一放,焦急地俯身察看陆烟客的脸色。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的,我就是看你脸上总是没个笑意,想逗逗你嘛……”

    “逗我玩很开心?”

    陆烟客忽地捉住她的手,双眼直直盯着她。周牧宜望见他眼底的笑意,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他骗了。

    “不带你这样骗人玩的!”她气鼓鼓地甩开手,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算了我原谅你了,谁叫我刚才先逗你的呢,我们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她斜了陆烟客一眼,伸手拎起茶壶倒了杯热茶摆在他面前:“但是我心里还是好气!陆大哥,你以后可不能拿这个开玩笑。”

    “好。”陆烟客端起茶饮了一口,望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笑得十分欢喜。

    “陆大哥,你也太虚弱了,”周牧宜故作嫌弃地轻拍了他两下。“我昨日和杜先生去李虎那里,他当时还染着风寒,身上都是药香。不过今日见到他,已然生龙活虎了。”

    “他这人也就只剩身体好了。”陆烟客咬着牙道。

    此时,远在苏州府治下吴江县的杜铖突然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才刚入秋,怎么赶个夜路还着凉了?看来回去后得好好补补。”

    他疑惑地吸吸鼻子,屏气凝神,继续追踪那位王姑娘。

    而苏州巡按御史官舍中却满是周牧宜明媚的笑语:“陆大哥,所以你要快快好起来,不就也能跟他一样到处走动了?”

    她搬来一张矮凳坐在陆烟客身边:“先不说这些了,陆大哥,彭老爷的手书多久才能取出来呢?”

    “至少要十日吧。”陆烟客想了想道。

    “这么久!”周牧宜惊呼一声。“我还以为很快就能取出来,虽然如今夏茹和白江已经把谋害彭老爷的事都交代了,但彭小公子毕竟担了一个‘不孝子’的罪名,若是没有彭老爷的手书,我担心彭家的旁枝不会容他。”

    陆烟客放下茶盏:“你说得没错,彭家家大业大,亲眷们的心思也多,彭源在世的时候尚能按住他们,如今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彭士浚,只怕就是有手书也难以服众。”

    他思索片刻后道:“彭家的亲戚从前也不过仗着彭源的能力过活,他们本身是没什么经商才能的。彭家终究是商贾,说到底还是要看谁能在商海中如鱼得水。如今彭士浚跟着你做报房的生意,若是能做出点成绩来,或许重返彭家后还是能服众的。”

    “我有一个主意,但不知道可不可行。”周牧宜眉梢一扬。“苏州城里雅好名家字画之人众多,但那些字画毕竟都是颇为珍贵的名品,并不是人人都能有幸藏弆一二。

    “我在想,若是能找到一人将名家手作中的山水花鸟临摹出来,再分别印在笺纸上,仿照古笺的式样做出一些变古花笺来,说不定能将报房的生意扩张些许。如若能成,我便将这桩生意的名头套在彭小公子身上,想必他回彭家之后,就不会有人说嘴了。”

    陆烟客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变古花笺,难为你想到这一层。眼下你的报房虽然专事送信,但价格低廉,做的都是普通百姓的生意,长此以往利钱还是太低。

    “要是能做出式样新鲜、质量上乘的花笺,那些文人墨客自然就会成为你这间报房的常客。这些人不缺银子,也不缺帮他们送信的小厮,只一心寻求风雅之物。你若真的要做,须得大费心思。”

    周牧宜托着下巴想了一想,忽地笑道:“我认识一个人,他全心全意扑在字画上,若是让他来临摹,想必不会有差。只是这个人在松江府,等杜先生回来了,我得找时间跟他一起去一趟才好。”

    陆烟客端起茶盏的手一顿:“为何要与杜铖一同去?”

    “彭小公子和川先生还伤着,阮咸要顾店,想来想去只有杜先生有空了。”周牧宜犹豫片刻:“再者说,我手上如今也没钱了,去了之后,请人临摹,再找刻工和印工将花笺做出来,都要费银子。若是不带上杜先生,只怕会白跑一趟。”

    陆烟客放下茶盏,皱眉道:“你若是缺银子,我这里倒有一些……”

    “别别别,”周牧宜连连摆手。“我们报房的分成早就说定了,突然加上一个你,大家的分例不就要减少许多了?”

    陆烟客听了这话只是闷头喝茶,周牧宜见他不开口,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想了想道:“陆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功利,一心钻到钱眼里去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没偷没抢,在生意上用心,我觉得这样很好。”陆烟客搁下茶盏,话锋一转:“张温那边还是得委屈他在大牢里再待些时日,等杜铖拿到了人,说清楚来龙去脉再定了罪,自然就能放他出来。”

    周牧宜“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别的事。

    难道我刚才说错什么话了?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开心了呢?

    她使劲回忆了许久,还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日光渐逝,房间里晦暗不明,两人默然的身影笼罩在一片阴影中,显得有些捉摸不清。

    陆烟客忽地起身,点上一盏油灯:“入夜了,你就在我这里将就一晚,明日回去也不迟。”

    他走过去把房门推开:“去吧,药室旁边的耳房一直给你留着。”

    周牧宜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他的房间,进了耳房坐在黑暗中,托着腮反反复复想了许久,瞧见陆烟客房中的灯火“噗”地熄灭,她叹了口气。

    罢了,这事光靠我自己怕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还是得空找人问问吧。

    找谁好呢……

    陆茗?

    不行不行,我要是问了他,他肯定会告诉陆大哥。

    再说了,这种儿女情长的事,也不好问他的。

    周牧宜把自己摔进床铺,没等找到合适的询问人选,便累得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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