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半晌的范恭尹终于回神。

    陆烟客说得没错,这家脚店唯一归自己管的就是各色名号,大到外门上高悬的店名,小到水牌上写着的菜名,统统都由自己来起。

    而“鹿鸣”二字正是出自《诗三百》。

    他张着嘴点了点头,但心中对陆烟客为何这么问却是一派茫然。

    “诸位熟读诗书,想必一定知道《鹿鸣》篇所撰乃宴饮之乐,颂主人之敬客,赞宾客之懿徳。将此二字作为店名,有恭迎各方来客之意,可谓是恰如其分。”

    在座众人点头不已,可又猜不透他为何要提起这间脚店的店名。

    “此诗虽入《小雅》,但究极本源,实乃君王与群臣宴饮所唱之乐章,纵观全篇更是开合大气,愉悦畅美。以在下浅薄之见,范掌柜用‘鹿鸣’二字,多半也是对这般其乐融融的宴会氛围心有所慕。

    “敢问诸位,以这样的本心经营脚店之人,如何舍得让舟车劳顿、疲累不堪的宾客们,因为自己偶然所作的一首悲叹人世孤寂之诗而坏了心绪,引起思乡感怀之情呢?”

    说到这里,陆烟客仰头长叹一声:

    “方才范掌柜被吴掌柜逼得没法,故意将最后一句换做‘那里’,做个调笑戏谑之语,宁可自己出丑,也不愿让宾客陷入感怀伤情之中。而诸位却无法明白他的深意,细细想来,实在可悲!”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刚才他并不是围着店名绕圈子,而是在解释范掌柜于经营脚店上是何等用心。

    不仅以重礼相待远来的宾客,还不惜自己出丑,来缓解客人们的思乡伤怀。

    好几位秀才、举子心中不免翩翩然起来。

    原来范掌柜一直将我等看作才高德显之人,有些诗才的店家果然与众不同,怪道此处的吃食如此雅致合口。

    他们长吁短叹了一番,抬头望见站在一旁的吴掌柜,想起这人不在菜式上用力,偏要耍滑头,逼着他人出相丢丑,纷纷向他投去失礼的一瞥。

    一时间,堂内白眼翻飞,砸在吴掌柜身上,按住了他最后的挣扎。眼见形势不对,他只好揣着手灰溜溜地走出鹿鸣楼。

    周牧宜看得叹为观止,她本来还为陆烟客滔滔不绝说着店名的事担心,没想到话锋一转,店里的气氛也随之改变。

    果然嘴欠之人都有两百把刷子,自己以后可万万不能小觑了他。

    她想了想,连忙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摸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并一只笔尖干巴的狼毫,三两步回到座位上,将茶水在桌几上洒了些许,润湿那支不过食指长短的笔,在小册子的空白页上写得飞快。

    回到原座的陆烟客见她低头运笔如飞,好奇地看了看,不由地吃了一惊,小声道:“你怎的把我方才那些胡言乱语都录下来了?”

    “陆巡按,你说的真好,于情于理都让人挑不出错。”

    周牧宜头也不抬:

    “我得一字不漏全记下来,时常温故学习,若是将来遇见那些不讲理的人,也好化用一番,说得他们没法还嘴。其实我也不想抄录,可惜没有那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能想些笨办法。”

    她刷刷写完,仔细看了一遍,满意地摇着册子,好让墨迹干得快一些。

    陆烟客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摇头笑道:“你倒是挺好学。”

    周牧宜以为对方又在嘲讽自己,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刚抄了人家的好词好句,便也没了脾气,合上册子笑嘻嘻道:

    “陆巡按,那番话你到底是如何想出来的?”

    “你还问我?”陆烟客将茶盏重重放下,眉眼一横。“你这冲动的脾气究竟什么时候能改?倘若刚才我不出面,那吴掌柜的质问,你要如何回答?”

    周牧宜脸上的笑意瞬间冻住,“我”了两声后,就没了下文。

    见她如此,陆烟客再次端起茶盏,语调不由地和缓了一些:“记住今天的教训,以后热血上头的时候,先给自己泼盆凉水,冷静下来想一想再做打算。”

    周牧宜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心想其实自己也不是每回都不顾后果。

    可是,今日陆烟客这个老是瞧不上自己的人,为何会突然出面帮她解围?

    她抬头看着他,眼神里透着些许期待,大着胆子问道:“你为何要帮我解围?”

    陆烟客慢吞吞地饮了口茶:“你既做了我的信使,外出行事时,肩上便扛着我的脸面。你自己丢脸不要紧,我的脸可不能丢。”

    原来是这样。

    她神色一黯,将册子和狼毫收回荷包,眼看吃朝食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心思很快被那位还没出现的线人勾走。

    然而等到点菜的水牌立起,都没有望见那人的身影。

    陆烟客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在水牌上随意勾了几样,让陆茗拿去柜台。周牧宜也无心看他到底在牌子上选了什么,只一心留意着门口不断入内的客人。

    就在这时,一名中年美妇突然掀了后厨的帘子,扭着腰来到柜台后,将站在里面的范恭尹一拉,口里念着“我一走你就扛不住事,那吴兴来了,做什么给他好脸瞧?铺子里又不缺打狗的板凳……”

    范恭尹见了那妇人好似哑巴突然能开口说话,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看得周牧宜大为吃惊。

    直到两人进了后厨,她才一脸兴奋地转头对陆烟客道:“陆巡按,那是范掌柜的夫人吧?”

    没等对方回答,她便自顾自感慨道:

    “我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什么叫做‘一物降一物’。范掌柜被人羞辱成那样都一声不吭,见了夫人却连珠炮似的说了这么多。范夫人嘴上虽然嫌弃,可拉着自家老爷的手却温柔得很。怪不得他们能做夫妻。”

    陆烟客喝着茶不言语,只是时不时看她一眼,见她说得眉飞色舞,眼角露出些许柔和。

    “公子,周姑娘,水牌我已经交给小厮了。”陆茗从柜台边回来坐下,低声道:“我方才留心看着堂内的客人,并没有我们要等的人。”

    周牧宜听了这话不免有些着急:“都快一刻钟了,他到底来不来?”

    “再等等。”

    陆烟客搁下茶盏,神色渐渐严肃起来,眼神留心着门口。

    “快快快,先把恩人的朝食送过去。”后厨的帘子一掀,范夫人带着一名小厮,款款来到三人落坐的桌几前深深一福:“多谢二位替我家老爷解围!”

    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范夫人吸引。

    周牧宜想着陆烟客是个喜欢摆架子的纨绔,未必瞧得上范夫人的道谢,赶紧起身笑道:“我们也是看不惯那吴掌柜没事找事,随口说了几句,算不得什么大忙。”

    范夫人见她小小年纪便有侠义之心,说起话来又如此谦虚,心下对她敬爱了几分。

    周牧宜低头望见桌几上摆得满满当当,惊喜道:“这些都是鹿鸣楼的名菜吗?”

    范夫人连声应是,刚要介绍一番自家的朝食,一道凌厉的劲风突然从她身后涌来。

    眨眼间,一柄短刀划破她的衣袖,直直冲着陆烟客而去。

    “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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