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宜站在桌案前等了一会,不时用手探着汤碗的温度,见陆烟客迟迟未醒,心中有些着急。

    “陆巡按?陆巡按?吃药了。”

    她向前几步,正准备伸手推推熟睡之人,却发现自己才刚出声,他便睁开了眼,好似早就醒来一般。

    “喝吧。”

    她把汤药端到陆烟客面前,再将糖水摆在一边。

    “这是什么?”

    陆烟客疑惑地盯着那碗糖水。

    “汤药太苦了,我用霜糖冲了碗水。”

    “你喝过我的药?”

    陆烟客猛地站起,又体力不支地踉跄了一下。他顾不得自己站稳,伸手一把拉住周牧宜,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将她扯到身边,一面扶住她,一面捉起她的手腕凝神号脉。

    没等周牧宜回过神来,那股温热的吐气声再次传到她耳边,这回却比方才平稳许多:“虽有些疲累,脉象倒是沉稳。”

    周牧宜的后背爬上来一阵难以言说的酥麻,一颗心砰砰乱跳,但不似身处险境那般紧张。

    她连忙走到一旁,抓了抓脖颈,感觉脸上烧得慌,赶紧侧过身道:

    “我……我没喝你的药,那大夫给我开的药特别苦,我想你的多半也是如此,就冲了碗糖水。我……”

    她站在那里“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下文来,只好低着头把汤药往陆烟客那一推:“快喝吧,都凉了。”

    陆烟客端起来喝尽,将那糖水也一并饮下,把碗盏放在周牧宜面前的小托盘上。

    “我这里常年闭门关窗,屋子里有点闷热,你脸都红了,出去透口气。”

    周牧宜“嗯”了一声,端着碗盏快步走出房门,回到药室仍旧觉得脸上火烧一般,直到把窗子尽数推开,又舀来一勺水净了净脸,才觉得好了许多。

    平静下来,她的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方才的情形。

    她不知道陆烟客为何那么在意自己有没有喝过他的药,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是护食,而是生怕自己误食了什么似的。

    那碗汤药里到底有什么?

    她寻来一根长筷,将陆烟客药炉里的药渣尽数倒在地上,扒拉了两下凑近细看,不过是极其常见的生姜、当归、白芷一类的驱寒之物,瞧不出什么特别的。

    她盯着那团药渣想了半晌,还是一无所获。

    罢了,我也不是大夫,哪能事事都知道?

    这人实在多虑,良药苦口,我本来就没想着要尝他的药。

    只是方才他没有讥讽我什么,真是难得。

    她丢下筷子,直起身走到窗边,望见陆烟客房中的烛火悄然熄灭,心里涌起些莫名的感叹。

    人生在世,总要过得恣肆洒脱、快意江湖,才不枉来这一趟。

    要是我像他一样日日夜夜都要服药,三伏天还得闭着门在房里烧碳火取暖,每回赶路都骑不了马,只能坐个极慢的车,我还不如不活了。

    她微微摇头,转身将两副药渣倒进泔水桶,收拾好明日煎药用的炉子,吹了灯回房安歇。

    第二天,她依旧起了个大早,用过朝食后,很自觉地拿了把苕帚在院子里清扫,没过多久便见陆茗匆匆进了陆烟客的房间。

    原来他今日没有外出公干啊。

    周牧宜斜倚着苕帚,好奇地望那扇紧闭的房门,默默猜测陆烟客今日是不是又只喝了两口粥。

    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半个身子走出房间的陆茗顿住脚步,转头道:“属下午后便去备马车,只是王府尹那边等着公子一同捉海寇,要怎么跟他说?”

    “就说我须得去南京卖一处私产,陈枫的事等我们得了确信再回禀也不迟。”

    周牧宜陡然一惊。

    陈枫?

    他们有陈叔的消息了?

    陈叔前几日留下的告罪书里说的那些话,自己是万万都不信的,但苦于手头没有什么银钱,更不知到哪里寻他,眼下得了消息,自然得当面问他个清楚明白。

    一股莫名的冲动翻涌起来,推着她扔下苕帚,跑到房门前深深一福:“恳请陆巡按带我一同去南京!”

    陆烟客沉着脸坐在房内没有答话,陆茗一把将她拉到院子里,小声道:

    “周姑娘这是做什么?我们去南京是为了捉陈枫,他的事多少跟你有些关系,若是换了旁人,避嫌都来不急,哪有上赶着要去的?”

    “陆茗,你也知道陈叔的事跟我有关,我就是想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周牧宜越过他,对着房内高声道:“我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陈叔若真的私拆公函,放走海寇,我第一个送他进大牢。

    “但眼下这件事尚未查明,很难断定那份告罪书究竟是不是陈叔所写。我跟你们一同去,一来可以当面与他对质,二来这份公函本是由我送到苏州府的,虽然出了岔子,经了别人的手,但我还是应该负责到底。”

    陆茗见阻止不住她,迟疑地看着陆烟客:“公子,你看这……”

    陆烟客站起身,走到门外皱着眉头斜睨着她,目光中透着怀疑:

    “既然你想去,那就跟着,可如若陈枫真的有罪,与那海寇勾结在一起,我怎知你会不会哭哭啼啼求我宽限于他?”

    周牧宜神色一凛,望向他的眼眸里星星点点:

    “家国大义,我懂。”

    简单的六个字像钟磬击打在陆烟客心间。

    他看着眼前不过十九岁的周牧宜,想起她平日里面对自己的讥讽,总是用小心谨慎的姿态掩盖住内心的那股冲劲。

    但在这一刻,她眉眼间的英气却更盛从前。

    与三年前相比,她确实长大了不少,也沉稳了许多,尽管偶尔还会有些冲动,但至少她懂得分辨是非对错,再也不是一个每每做事只顾自己高兴的孩子。

    见陆烟客点头默许,周牧宜脸上立即浮现小小的雀跃,但下一息便稳住了心神,捡起苕帚在院子里继续清扫土灰。

    扇子式的苕帚被她握在手中用力挥动,地上的尘土在晨曦中纷纷扬扬。

    陆烟客望着她,觉得心底有什么也随之飞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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