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有以发现她是真的不擅长拒绝铭玖,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于是她认命的回楼上穿了棉裤短靴,戴了帽子手套又下来。
摩天轮建立的地点看着离她家不远,但徒步走过去也要二十多分钟。
通往摩天轮的商场照常运营,不过店铺都是私人财产,没有几家开放。卿有以跟铭玖坐电梯上到顶楼,没有工作人员,只能使用自动售票口购票。
买好票,两人穿过顶楼的阳台走到了摩天轮的轿厢。轿厢很大,每个里能容纳八到十人。
卿有以曾觉得这样的设计有些浪费,毕竟过来坐摩天轮的大都是成双结对的,哪有人会无聊到选择组团呢。
现在自己坐了进来,才发现大有大的好,且不说方便转动身体从各个角度欣赏高空景色,更重要的是从根本上避免了不小心和他人产生肢体触碰的尴尬。
沈城是一座移民城市,虽然没有夸张到每逢过年就变成了一座空城,但人口少说也要减少五分之一。
每年从大年三十到初五,与家家户户的热闹气氛对比的最为鲜明的就是冷清的商业街,人烟稀少到让人难以相信自己身处于繁华都市。况且卿有以租的公寓偏离市区,人就更少了。
大过年来这坐摩天轮的,只有她和铭玖。
卿有以和铭玖面对面错身而坐,坐好以后在轿厢里的触屏版上按下开始键摩天轮就开始运行。
铭玖其实是第一次坐摩天轮,看屏幕上还有歌单选项就问卿有以:“这里好像能听歌,要听吗?”
这里的设置与卿有以脑中对它的一贯的印象不符合,感到稀奇之余她对铭玖说:“先看看有什么歌吧。”
铭玖依她所言。点开翻了两页后就让她自己过来看:“我可能是太久没听歌了,新歌榜的这些歌手我一个都不认识,你看看你有什么想听的吗。”
卿有以凑过去看过以后也感同身受说:“我比你能强点,至少还认识一个。”
认识的这个还是她刷微博看到的。热门里五十条微博中有十条都是夸他的,想记不住都难。
随便点开一首,曲调还行,但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对方唱的是什么。
“还是我们小时候流行的歌好听。”铭玖按下暂停键,轿厢里恢复了安宁,“别的不说,至少吐字是清晰的。”
卿有以以一个放松的姿势靠在椅子上,道:“现在的歌就算吐字清晰你也不一定能听出来唱的是什么。”
现在国内没有好歌不是没有道理的。一心埋头苦写音乐的缺少曝光度,没有曝光度就没有人买账。忙着宣传自己的没有时间钻研歌曲,空有粉丝群但缺少代表作品。
结果是好好写歌的挣不到钱,挣到钱的没时间好好写歌。如此恶性循环,完全是逼迫人们重温老歌。
老歌只所以经典,是因为创作人在它身上投入了感情,花费了心血。歌者与之共鸣,才唱的婉转动听。
现在的某些曲目,歌词写的连小学生都不如,别说共鸣,歌手能不觉羞耻的把它唱下来就已经很对得起自己的职业素养了。
摩天轮越升越高,整个城市的街道划分尽收眼底。关了触屏版后,厢外是亮的,厢里是暗的。
卿有以和铭玖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两人刚好可以看清对方的脸。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焦炙。
摩天轮还在上升。
快要升至的时候,铭玖忽然倾身,握住了卿有以垂在身侧的手。
她的手腕很细,皮肤很凉。铭玖的拇指贴在她的脉搏上,不用力也能感受到从那里传来的远超于正常频率的跳动。
卿有以没有抽出手,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如果不是心跳摆在那里,铭玖恐怕就要被她的泰然处之骗过去了。
摩天轮升到了。
为了让顾客有足够的时间欣赏风景和拍照,每个轿厢在升到的时候都会停止一分钟。
由于惯性,轿厢在停住的瞬间有一个轻微的摇晃,不过坐在里面的二人无意分神。
“你的心跳很快。”最终还是铭玖先开口。
“嗯。”卿有以只给出一个单音。
铭玖动作很轻地用拇指指腹摩擦着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散发着与季节不符的热度,声音不自主的放轻:“是因为我吗?”
他的头向她贴近,在寒冷的冬天夜色里,能看到对方呼出的白气。
卿有以的手很凉,心跳声跟随着霓虹灯的颜色变换逐渐减小,脉搏的疯狂跳动回归正常,连热度也散去。
“是。”她说得十分坦荡。
她心跳的变化透过掌心传给铭玖,铭玖看着她岿然不动的神色,终是微微变了脸色:“是我误会了吗?”
“没有,但是……”卿有以缓缓抽出自己的手。
“……铭玖,”她很少叫他的名字,每一次都十分郑重,“我已经不是喜欢一个人就非要跟对方在一起不可的年纪了。”
年少以为酒喝到肚子里才香醇,长大方知闻着也是一种韵味。
铭玖收回手,坐直了。半晌,他自嘲地笑了。
摩天轮开始下降。
“想到了一句话,以前读到时不以为意,这会儿忽然想起来了。”铭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灯火上,他的半张脸裹在黑暗中,以鼻梁为分界勾勒出冰冷与温暖的两种色彩。
“对过去敷衍了事,在人生遇到瓶颈的时候,就会觉得是报应。”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比起沉闷,更多是空洞。幽幽飘荡在封闭空间内,没等人琢磨出其中滋味便消散。
感情和勇气都会消散。
“这话我也喜欢,但用在你身上并不合适。”卿有以看着他眼中星星点点的光,像未曾低落的泪,心里还是难受了一下。
“你应该知道,我今天说这话并不是因为你以前拒绝过我……”她停顿了许久,“……只是对有些人来说,对我来说,孤注一掷的勇气,或许一生也就那么一次。”
而在只凭喜好不顾其它的冲撞之后,剩下的只有算计和畏惧。
算计着付出和得失,畏惧着无果和不报。说到底,谁能在感情里完全不图回报?
摩天轮继续下降。
铭玖半晌问道:“你这是安慰我吗?”
“你有被我安慰到么?”卿有以反问。
铭玖蓦地想起许多年前被她告白的情景,她让他低头,然后凑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了“我喜欢你”。
然后她张开手,抱住了他。那真是一个异常轻柔的拥抱,小心翼翼的让他不忍不回应。
鼻子开始发酸,铭玖半起身环住卿有以,她的发丝贴在他脸侧。他说:“刚才没有,不过现在有了。”
铭玖进到轿厢后为了方便坐立解开了大衣纽扣。他的体温透过毛衣传给卿有以,让她心里一热。一股迟到了许多年的情愫于无声处涌起,沉沉压在心头,无从排解。
卿有以的手攀上他的背,把头深深埋进他颈侧。
意外却也不意外的告白。曾以为注定发生却迟到多年的回应。像是有些孩子渴望但没能买到的洋娃娃。纵使心心念念,想着非得到不可,随着时间推移,年纪增长,真到能掏钱包付款的时候也会犹豫。因为已经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件东西的渴求是出于喜欢,还是出于对过去自己的弥补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卿有以才会意识到,她确实不再年轻。那些放在以前她可以不假思索去尝试的事情,现在只会让她踌躇不前。
就这样保持着相拥的姿势直到摩天轮停住,两人相继走出轿厢。北风迎面吹来,吹散一室温情。
铭玖直起腰身,上半身的肌肉因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变得僵硬。他双手插在衣兜里,连扣子也忘记系。他对卿有以说:“我送你回去吧。”
卿有以盯着他敞开的大衣,随即将视线撇向别处。等电梯的间隙,她说:“你现在还喜欢凑佳苗?”
那句“对过去敷衍了事,在人生遇到瓶颈的时候,就会觉得是报应”,出自凑佳苗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反转》。
铭玖摇摇头,又点了一下头:“现在再让我看那种絮絮叨叨的叙述,我一定看不进去。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喜欢。但正是因为当时喜欢吧,闲暇之余总会重温。”
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都是一种标记。标记着他们意气风发的时刻和匆匆流逝的时光。
“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铭玖问道。
“十五以后。”
倒是比他的公司晚了整整一个礼拜,铭玖说:“你们老板也够人性化的。”
“不是我们老板人性化,”卿有以解释,“是我辞职了。新公司十五号开业。”
“这样啊。”铭玖突然语塞。距离他结束与垣久的合作不过五个月,她已然辞职,可见事事变化之快。
而在跟垣久合作以前,他们已经五年未见了。
“那你现在在哪儿上班?”
“地址离你们公司倒是挺近的,好像只隔了一条街。”卿有以说,“是我跟以前的上司合伙开的,叫平行线北。”
名字文艺又抽象,他问:“有什么含义吗?”
卿有以笑笑:“玊琎有什么含义吗?”
“没什么,不过是我爸自己搞加工时给加工厂起的名字,我续用了。”不过是从他父母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越是甜蜜,越是血肉模糊。
卿有以问出许久以前的疑惑:“你为什么让大家叫你铭玖?上大学的时候你说过吧,不想大家连名带姓的叫你。”
最初她以为只有同学这样叫,后来发现老师点名时叫的也是铭玖,而学校登记的是厉铭玖。
“高三那会儿我妈发现我爸出轨,时间还不短。我爸净身出户,我接受不了一个许给我妈海誓山盟的人,结婚不过二十年就抛妻弃子。我想跟他划清关系。”
当时他准备改随母姓,他妈说高考前夕改名怕引来诸多麻烦。高考结束再想改,又发现附川一不允许报考名和入学名不一样。事情一拖再拖,到最后,没能改掉的名字成了他和他父亲唯一的关联。
卿有以见他无意多言,便没有追问。
两人步行至停车场,像久未谋面的老友,谈论着最近的工作,同事,闲暇生活,唯独对方才的表白避之不谈。
成年人总想留一份体面,即便心里明白脱口而出的话如覆水难收,也总会以问候代替尴尬,用微笑掩饰苦涩。
铭玖今晚的举动确实唐突,但并非一时兴起所致。若追溯缘由,这颗种子早在多年前就已埋下。然而不管他做了多少心理准备,来时的路上在脑海中演练过多少情景,表明心意的那一瞬间都是在计划之外,情溢于表而唐突的。
回去的路同来时一样漫长。来时是因为心里装着事,回去时又是另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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