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卿有以对国画涉足不深,也不影响她有着对美的正常认知。

    这里的画作无一不吸引她眼球。以花为题的画大都画牡丹,以鸟为题的画大都画喜鹊。牡丹八色,开出了姹紫嫣红。喜鹊十种,飞出了行云流水。

    花的色泽艳丽,鸟的着色素雅,一路看去,倒是相映成辉。

    卿有以最喜欢的还是一楼展厅正中央放着的那副《争奇斗艳》。画布高15米,宽6米。

    画布自左下方三分之一处旁支斜出一条“线”,以留白为界,整幅画被不均匀的分割开来。左有牡丹十朵,花团锦簇,熠熠生辉。右有骨朵九支,含苞待放,娇艳欲滴。

    这幅画明显不符合自然界正常的生长规律,哪有一个藤上只有花或一根藤上只有骨朵的牡丹啊。但这画巧就巧在画家的用色奇妙,硬是利用两边不同的色调将这种不自然变成了保持画作平衡的条件。

    围过来观看的人中不乏有牡丹的狂热者,几人小声讨论着这个名字之于这幅画的意义。

    卿有以也在看,她想这哪里是争奇斗艳,这分明是十全九美。

    乾隆自诩文治武功,福禄寿俱全,自称“十全老人”。也就是大家常说的“十全十美”。而完美中有了一点缺陷,就变成了十全九美。就像这画中不符合自然规律的地方。

    有时候有缺陷才美。因为有了缺陷就有了遗憾,有遗憾才叫人难忘。

    见她入神,铭玖问:“你很喜欢这幅画?”

    “说不上很喜欢,就是这样的构图很少见,觉得挺有意思的。”

    铭玖了然:“难得能有入你眼的东西,这趟也算是没白来。”

    卿有以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事:“你这样夸自己真的好么?”

    铭玖说的时候完全没有往那个方向上想,听她这么问却是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没想好如何接话,顺着承认或否认都不合适。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经验,跟客户谈判的伶牙俐齿,在此刻全无用武之地。

    卿有以看着他即便背过身去也清晰可见的淡红耳垂,忍不住扶额。之前见他把润喉糖放在盒子里送人,她还以为一别数年他修炼的同时顺便点亮了撩妹技能呢。所以其实是她想多了吗?

    卿有以摇摇头,无解。

    展厅呈圆形,顺着弧度一路蜿蜒而上,两人来到二楼。二楼被墙隔出四个房间,他们逐一参观。

    参观至最后一个房间门前,卿有以停下不动。

    铭玖在她身边站定,不明所以。

    一时间,卿有以的脑海中闪过了好几个选择和选择后可能会面临的情景。电石火花间,她果断拉住铭玖的袖子盾了。铭玖也不问,等她自己解释。

    两人回到一楼,卿有以松开他袖口,选择性忽略自己唐突的举动,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工作以外的场合见到我的前任领导,和我前任领导的领导。”

    铭玖没能意会她的心有戚戚然,也不懂她为何要躲:“你们有过节?”

    “那倒不是。”只是她没想过这两个人会有所交集,甚至还很亲密。一个是利益为上的资本家,一个是心细敏感的艺术家,这两个人能凑到一起就离谱。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这玄幻的世界。”卿有以回忆起冀水源挖她墙角时毫无畏惧的坦然神色,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场预谋,然后整个人都不好受了。

    铭玖宽慰她,带她到另一个展厅。以前他们走在一起,总是后者说的多,前者听的多。眼下角色对调,铭玖讲起这处场地的历史。建于何时,有何意义,历经几次修缮。

    他讲得绘声绘色,卿有以逐渐听了进去,恍然间想起这些年她忘掉的一件事——铭玖的口才很好,附a大联合邻校组织的辩论赛,他拿过最佳辩手。

    那已经是在她喜欢上铭玖之前的事了,久远到让她潜意识里忘记了的事。

    尧未说过,喜欢是悄无声息的,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很深了。

    卿有以曾不置一词。她很清楚她是何时心动的,但如今想来,她已经不记得动心的缘由了。

    有些事情不断重复会形成一种习惯。她已经习惯想着他,念着他,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了。

    她习惯回想和他在一起的片段,习惯保持着遇见好的东西就想要买给他的心情,也习惯在看到类似于“你喜欢的人”的这样的字眼时最先浮现他的脸。

    她还喜欢他么?

    卿有以以前从没质疑过这份心情,却在和铭玖重逢后,两人并肩而行的时候想起来要问自己。

    她知道自己的内心很平静,但她也分析不出这份平静是出于习惯了和他相处的状态,还是其实她已经放下他了。

    卿有以不动声色地撇过铭玖随走动而自然摆起的手臂。他的手指自然弯曲,那是一个不设防的姿势。如果她现在握住他的手,也许就会知道自己是否还会为他心动了。

    可是她不能。

    已经是够糟糕的关系,她不想让它变得更复杂。

    铭玖见她神色逐渐专注,似乎忘却了方才的不快,也安心许多:“平静下来了?”

    “什么?”卿有以随即意识到对方在说她刚刚碰到冀水源的事。“啊,没什么平静不平静的,即便撞上也没有关系。只是他们从来没公开过,被公司里的人看到他们牵手难免尴尬。”

    “倒也不至于尴尬,”铭玖无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动作流畅到仿佛他们曾交付彼此的体温无数次。“毕竟成年人间的牵手代表不了什么。”

    他只是虚握着,卿有以很容易就可以将自己的手抽出。可她还是缓慢地,以指尖作笔,在他掌心划下红线。在彻底失去对方的体温前,她露出冰冷的笑:“谁知道呢。”

    铭玖垂下手,视线不曾移开分毫:“元旦一起去看袁老吧,我来接你。”

    “我……”

    “你不是每年都回去吗。”

    在他的抢白后,卿有以渐渐感到属于他的温度在自己掌心燃烧。

    “行。听你的。”她没有拒绝。

    元旦当天下雪。停车后两人一路同行,装水果的袋子披上一层晶莹。

    学校的供暖很好。进屋以前把雪掸掉,他们习惯性地把帽子围巾平放在暖气片上烘。

    袁老看见他们眼仁都乐,边乐边骂:“下大雪不好好呆在家往这跑干什么?我还能因为你今天不来看我就缺胳膊少腿不成?”

    卿有以剥着桔子:“反正我今天放假,顺便过来逛逛。”

    袁老一听就知道她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就她住那个地方,离附a大少说也隔了三十站地,顺的是哪门子的便。

    见她一瓣瓣吃桔子吃得不亦乐乎,袁老又忍不住道:“诶你这点就比不上铭玖,净顾着自己吃,也不张罗给我剥一个。”

    卿有以吐了个橘子籽:“那哪儿是我不如他啊,那是他不如我。不是您教我们的么,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收获的就是耕耘的快乐。我还记得,他全忘了,您应该夸我才对。”

    “你这嘴皮子呀……谁能说过你?”

    “他能啊。他最佳辩手呢。”卿有以眼皮一抬,目光直指铭玖。

    “几百年前的事了。”铭玖终结掉最佳辩手的话题,把剥完的桔子递给袁老。

    袁老抱怨是假,高兴是真:“难为你们俩年年过来看我。错过那么多回,也算又碰上一次了。”

    袁老说“又”其实无可厚非。铭玖毕业后的第一个元旦,她就在这儿碰到过他。只不过当时她放弃了他,放弃了对他的感情,也放弃了他们之间的可能性。

    不,不应该这样说,在那时候她的视角里,他们之间就没有可能性。

    她扯过铭玖衣领,挥别的,是自己无果的初恋。

    在铭玖的视角里,又是怎样的呢?

    卿有以放下吃到一半的桔子,无名恼火。总是这样,提到与他的过去,任何东西都可以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袁老年末做过一场小手术,病还没好彻底,看着精神不如从前。他自己倒是看得开,说生老病死嘛,都避不开的,活一天就好好过一天。

    生老病死的重量对年轻人和老年人来说自然不同。卿有以能体察他的洒脱,却悟不到他的淡泊。

    袁老是个妙人。他在课上严肃,死板,甚至古怪,可也着实是个会先学生忧而忧,先学生乐而乐的艺术家。他有才情,也有怪癖,总喜欢展示自己学生的作品,自己赞许之余还逼着旁人一起夸。夸的不好还不行,夸的重样也不行。

    他们俩陪着袁老闹。两个语言组织能力强的人,把一堆死物都夸成了一朵花。最后反而是袁老先受不了了,说再让他们夸下去,恐怕这堆摆件都能成精活过来了。

    玩闹归玩闹,袁老安静下来时周身自然而然的缠上了历经岁月锤炼的沉稳。

    他有惜才之心,可怜教书数十年,也没遇到几个能让他倾囊相授的。

    铭玖是那少之又少的几分之一。

    除了学校给的展示柜,袁老自己又打了六个玻璃展柜,柜子里放着的都是他得意门生的作品。铭玖当年在3d设计课的期末作品就被精心摆放在柜子里。

    袁折清平时极少打开柜子,今天见他们俩都在就把铭玖凿的石膏像从柜子里取出来,隔着纸放在桌子上和他们一起欣赏,讨论。

    其实这样的情景对于当事人来说是有些羞耻的,但他们都已经过了会轻易害羞的年纪,评论起来倒是一板一眼。

    袁老对这个石膏像爱不释手是有原因的。

    石膏像很难制作。他们当年上课的时候是用硬纸盒围了长方形,将石膏粉兑水搅拌均匀后倒入长方形的模具中,等它自然风干以后将硬纸盒撕下成型的。

    纸盒的一部分和石膏黏在一起撕不干净,但只要不影响画线,倒也不用管它。

    心中有了大概的形状后在石膏上画线,然后雕琢,打磨。没有一两个月很难成品。

    他们的模具有一臂高,半臂长宽。前期只是用蛮力雕琢出一个简单的形状还好,后期修饰的过程中要是用力不均匀,就很容易把不该凿掉的部分凿掉,后悔都来不及。

    这真是一个精细的体力活。不要说凿石膏,就光是不停的做凿石膏的动作,就够人吃一壶的。

    卿有以臂力不够,杜绝了复杂的形状。他们班大部分人为了不出差错,也避开了镂空的设计。

    铭玖反其道而行之,他雕了一个类似于三道波浪托起一个珠子的形状。每道“波浪”都呈扭曲的三菱锥状,波浪和波浪间,被托起的珠子是中空的。

    他雕琢的每一个角都很锐利,每一面都足够光滑。中空的部分不大,不足以让他把手伸进去,他是在凿子上缠了砂纸,一点一点耐心的打磨平滑的。光是这份毅力就值得人敬佩,更何况他雕琢出的形状作为艺术品也无可挑剔呢。

    要说美中不足,那便是洁白的石膏像上染了几个淡粉色的圆点,粗略一看不显,仔细瞧还是能瞧出来。

    袁老惋惜不止,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罪魁祸首的铭玖和卿有以相视一眼,彼此都不打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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