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手机,  没有手表,宛如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眼见赵西檬睡着了,明霜轻轻地把她转移了一下位置,把她脑袋靠在刚收集过来的一些干草堆旁,  自己出了山洞。

    挪威维度高,  有极昼极夜现象,  可惜现在已经是八月尾巴,没有了极昼,  天该黑的还是照常。

    明霜找了条小溪,  重新冲洗了一下右手臂的伤口,  就这淡淡月光,她认真看了看自己伤口,  应该她拽着赵西檬上岸时在岩石上撞到后受的擦伤,  血已经止住了。

    明霜穿着吊带连衣裙加薄薄的外衫,  过于轻薄,她把手臂放在溪水里,由着冰凉凉的溪水冲过。

    星空极美,天穹似乎近在咫尺,  宛如深蓝渐变的宝石,星子散落在天野之上,  点缀在远处的松林之上。

    倘若没有今天这件事情,  她现在应该是窝在江槐怀里,  和他一起看着这片美丽的星空吧。

    她好像有点想江槐了。

    倒是不是因为孤立无援的现状。

    她担心江槐。

    明霜以前是个无牵无挂,  冷血凉薄的人,她自认为,自己死了,明立诚也不会为她多掉几滴眼泪。但是现在,  她死了,江槐怎么办呢?江槐离不得她一秒,她不愿江槐跟她一起死了。

    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好像还是十八岁,高中毕业没多久的时候,她和许端端开玩笑,许端端说她死了肯定很多人愿意接手江槐,她就说她死了,也得把江槐一起带到阴曹地府当鬼鸳鸯去,她说就他那浪荡样,才不可能给她安心守寡,肯定耐不住寂寞,要出去沾花惹草。

    她那时年少,嘴上轻浮,惯会胡言乱语,说话不饶人,对他态度也轻浮,把他看成了自己最新,最有趣,最美丽的一件玩具。

    时过境迁,她现在的想法好像有些变了,她希望江槐可以好好活着。

    明霜抿着唇,把伤口再冲了冲,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皮肉破损,但是,看着那些擦伤还怪吓人的。

    她皮肤嫩,这么多年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和江槐在一起后,他原本性格便认真细心,对她又百般珍重,她也被他惯得越来越娇,手指被划破了一点点都要他哄,她原本根本不是这么娇气的性格,小时候膝盖上摔破了一个洞也不说给明立诚听。

    有江槐在身边,根本不会有半点让她受伤的机会。

    明霜站起身,准备回山洞,她想,她还是得活下去。

    白洪山大致说了一下经过,略过去了他们之前和赵西檬口角的事情,只说是小孩子性格敏感冲动乱跑,明霜为了救她,不慎一起掉了下去。

    江槐站在那个山崖边,草皮隐约还能见到被踩踏的痕迹,正下方便是一条湍急的小河,男人神情看似平静,张婉一声不敢吭,她一直对江槐有点说不出的畏惧感。

    他带来了一支紧急救援队,正在勘测附近地形,可惜这条溪流细长,峡谷地形复杂,而且天已经黑了,极不好找。

    江槐没发怒,没情绪失控,甚至很平静,可是这种平静,只让张婉觉得更可怕,便连安茉也有些害怕。

    她原本觉得江槐长得特别好看,气质清冷矜贵,之前偷偷多看了好多眼,此刻,她握着张婉的手臂,小声问她说,“  江先生,会不会怪我们没有照顾好霜霜姐?”

    张婉摇头。说起来,明霜是为了救赵西檬才摔下去的,赵西檬又是因为被白洪山那几句话刺激到了,倘若明霜真的有什么意外了,追究起责任来,法律上他们固然没有责任,但是良心上肯定是过不去的。

    江槐蹲下,纤长的手指抚了抚那块凌乱的草皮,“是直接摔进了水里,还是先摔到地上,再滚进水里的?”

    “江先生,对不起啊。”张婉勉强挤出一个笑,絮絮叨叨,颠三倒四,“这次事情,其实就是小孩子不懂事,乱跑。都怪我们没有教好她,当时本来我就说,不能和小孩子那么直接的说话……”

    “别说废话。”江槐站起身,那双漂亮瞳孔显得极为乌黑冰冷。

    “是直接摔进水里,还是先摔在地上的?”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很恐怖。明明瞧着是个清冷寡言,温文俊秀的男人。张婉嘴唇颤了颤,被吓到了,白茉一句话也不敢说,江槐在她心中的印象被完全颠覆了。

    白洪山说,“是直接掉进了水里。”

    安茉和张婉都不敢再上来。

    “你们最后看到她是在哪一处?”江槐问。

    白洪山回忆了下,指着下方,“因为水流速度很快,大概在这个位置,然后很快就看不到了,是往西边冲走的,两人在一起,应该是明小姐抱住了西檬。”

    “她们当时应该是没受伤的。”白洪山说,“明小姐会游泳的话,应该已经上岸了。”

    他选择措辞极为谨慎,不敢把话说死了。江槐看向远方溪流,救援队已经在下方支起了照明,他漆黑的瞳孔映着一点明光,显得无比寒凉。

    江槐比他年龄小了很多,但白洪山气场完全压不过他,老老实实,江槐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救援队队长在上来了,在和江槐沟通,两人说的都是英语。

    白洪山在一旁瞧着,张婉在抹眼泪,他安慰了妻子几句,看向一旁江槐。

    他发现,这男人说一口极为流利的英语,堪比母语者水平了,而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度到这个量级的人手和设备过来救援。

    白洪山不明白江槐身份,明霜也没提起过,虽然知道他们应该家世不凡,但是没想到能优越到这种程度。

    约莫八点的时候,当地警方也来了,例行公事勘测了一下现状,又问,“失踪者的家属在吗?”

    “你是?”他看到江槐。

    “明霜的丈夫。”他简短说。江槐不需要翻译,表达清楚,逻辑通畅,倒是省了很多沟通力气。警方见多了那些情绪崩溃难以沟通的失踪者家属,他们迅速登记好情况,和救援队交接了一下,也加入了搜救。

    九点会来三架搜救无人机,车辆顺着公路不断开进峡谷,灯光把夜色照明了大半。

    不找到她,江槐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白洪山脑子里划过这个念头,他把张婉往自己怀里靠了靠。

    这个英俊寡言的男人,做事冰冷,锐利,高效。

    他接到消息后,立马赶来,搜救持续到现在,他没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休息和停滞半分,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明霜包里的巧克力还剩下三块,榛子果仁味的,是她最喜欢吃的味道,以前大学时代喜欢吃的牌子。

    他们家里有许多零食,江槐不吃零食,都是给她准备的,她喜欢吃的牌子上了新品和新口味,都会有人送到家里来。

    江槐记得她喜欢吃的所有东西,明霜嘴巴刁,家里有两个厨师,江槐自己也会做菜。

    他休假时,明霜偶尔撒娇要吃他亲手做的菜,江槐就会亲自下厨,他年幼失怙,早早一个人生活,性格又早熟独立,生活自理能力一直很强。

    说是下厨,其实是小夫妻的闺房之乐,明霜是个大小姐,十根纤纤手指不沾阳春水,江槐也舍不得让她沾水,江槐切菜,她就在一旁捣蛋,非要他低头,然后拿他切好的番茄去喂他,最后就会变成一个甜甜的吻。

    明霜把喝空的果汁瓶子在溪水里洗干净,她离开前看到赵西檬嘴唇都干涸了,睡梦里还在舔唇,估计是渴坏了。

    这溪水看着清冽,但真要讲起科学,这么直接喝估计还不太合适,但是……明霜叹了口气,这也是流动的水源了,这种时候也没得讲究了。

    她灌了一瓶水,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在地上画了一个巨大的x,这边信号不高,地势复杂,能见度低,而且非常广阔,搜救难度估计很大。

    唯一的线索就是这条小溪了,她们现在栖身的山洞离小溪有些距离,明霜一路做着标记,往山洞走。

    路边,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灌木里点缀着一点亮晶晶的红,明霜拨开树丛一看,认出来竟然是一串串云莓和覆盆子,这个季节果子还没有完全成熟,口感有些酸,但是还能用来果腹。

    明霜摘了不少,在溪水里洗干净,都装在了自己包里,顺便又认真洗了一把脸,溪水模模糊糊,照出的人影也不那么清晰。

    她迷糊想着,还是洗干净了好,等到时候,等江槐找到了她,就算她死了,也得死得漂漂亮亮,不能在他心里留下什么不好看的印象。

    似乎从最开始,她认识江槐起,她在他面前就很注意形象,半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狼狈样子。

    她又想,可惜她没来得立遗嘱,她不想把皎月给明立诚,不过好在她和江槐已经领证结婚了,不会都到明立诚手里。她如果有机会立遗嘱,她会把自己财产分成两半,一半给江槐,一半捐了。

    回了山洞后,明霜摸了摸晾在外头树枝上的衣服,感觉都干得差不多了,收好衣服,顺便庆幸了一下,现在是夏天,倘若换成冬天,她们现在可能已经冻死了。

    她心不在焉想着,江槐会怎么救她呢?

    他办事有条理,第一件事肯定是缩小搜救范围。

    按这里的环境,用无人机是最合适的。有夜视和红外热成像功能的无人机,应该很快就能锁定她们在的范围。

    天一直黑着,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赵西檬醒来后,似乎更加害怕了,蜷缩在明霜怀里,明霜脱下自己外套给她裹着,又喂她吃了巧克力,覆盆子和半瓶水。

    气温越来越低,明霜能感觉自己额上有些发烫,不太妙,她可能发烧了,明霜不动声色收回了手,好在赵西檬似乎没发现她发烧了,吃过食物和水后,小女孩情绪稳定了些,又往明霜怀里缩了缩。

    “姐姐,会有人记得我们吗?”她声音有些哑,问明霜。

    明霜尽量笑了笑,“肯定有的。”

    “没人要我。”赵西檬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我想快点长大,我很讨厌我爸爸,也讨厌我妈妈。但他们都说,爸爸给了我钱,养着我,我应该感谢他,听他的话。”

    她抽了抽鼻子,“我不想要他的钱,但我太小了,我赚不到钱,离不开家里。”

    “以后谁都别想再管我,我就想一个人待着,做我想做的事情。”

    明霜凝着洞穴外头,轻声说,“那你更加要好好学习,等你长大了,有本事赚钱了,就可以独立了,有自由了,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了。”

    “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明霜温声说,“你看,这里的夜空,和我们家乡的夜空,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以前,姐姐也是你这么想的。”她说,“但是世界很大,遇到的每个人也都是不同的,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她声音越来越轻。

    “姐姐。姐姐。”赵西檬害怕地去晃她手臂,明霜睁开了眼,朝她一笑,“没那么容易死掉的,放心吧。”

    “我不会死的。”她唇弯了弯,“还有人等我回家呢。”

    她们是在小溪里被冲走的,气味都被冲走了,警犬也闻不出什么味道。

    区域缩得越来越小,但是因为地形复杂,明霜她们明显是离开小溪上岸了,这是个好的发现,至少证明了,她们没有淹死,而且也没受重伤,至少还有力气走动。

    江槐眸子紧盯着屏幕,在思索下一步。

    江槐的助理文斌站在帐篷前,低声问黄承,“要不要去劝江总休息一下?”

    江槐几乎片刻没停,接到这个消息就赶了回来,一路舟车劳顿,随后,他随着救援队一起,一直在找明霜,所有人都在听他调度。

    黄承几乎是立刻,慌忙把他拉了回去,  “别了,别去打扰江总。”

    跟了江槐这几年,黄承对他越来越熟悉,然后越觉得江槐脾气很恐怖,对工作时他是极端的完美主义者,说一不一,江槐性子清冷寡言,很少发怒,但公司上下都很敬畏他。

    江槐很少有失控的时候,也很讨厌这种感觉,活得极为精准有序,事情的进展都要掌握在他手里,重要的事情,他甚至都会有几套备用方案。

    只除去明霜,她是他生活里最大的变数,是他的幸福源泉,也是他活着唯一的指望。

    尤其这次,如果江槐没走,在她身边的话,几乎百分之百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黄承想起这事,心肝脾肺就都仿佛被放在火上烤,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明霜能顺利回来。

    江槐已经把这附近的地形都摸透了,无人机的红外线热成像是目前最为关键的搜救渠道,人体温度和周围环境温度不同,它可以不受夜色干扰,准确地识别出失踪者。

    江槐静静盯着传回来的影像,视线忽然一滞。

    “走。”几乎是同一瞬,他出声。

    溪流边有明霜留下的印记,一个大大的x,极为明显。

    黄承等人的脸色一下都亮了。就是……他观察着前方江槐神情,心情忽然又萎顿了,在心里默默期待,她们被找到时,能安然无恙。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似乎烧得滚烫,人都迷迷糊糊的,还得分出力气去安慰赵西檬。

    忽然,耳畔似乎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什么人说话的声音,说的英语,但是明霜脑子不清楚,似乎一下听不懂了,只听得懂母语。

    明霜迷迷糊糊,只感觉自己身子一轻,已经被一双手打横抱了起来。

    赵西檬也被人抱了出去。“oh。”警长检查了下赵西檬状况,神情极为兴奋,“她没事,她没事,这个坚强的小女孩,她甚至都没受伤。”

    人声鼎沸,似乎来了很多人。

    外头已是天光大亮,河乌叽喳,跳过小溪上的石子,远处,视线余光可以看到高大的雪松之巅,在绵延的群山中。

    “江槐,你来得好迟啊。”她喃喃道,感觉他冰冷修长的手指贴在她滚烫的额上,她把面颊埋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的香,只觉得像是回到了家,随后,头一歪,这么昏了过去。

    明霜做了一个长长的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见到了还是个小男孩的江槐,很安静乖巧,有双乌黑的大眼睛,梦里的她也还是个小女孩,在把一块糖递给他,神情很骄傲,对他说她罩着他。

    之后,又是十八岁的江槐,他们在学校里,在一间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接吻,江槐还穿着校服,她双手紧紧揪住他校服下摆,坐在他腿上。他长睫垂落,轻轻颤着,吻得专心致志,无比沉溺,他独有的那股淡香似乎都还萦绕在鼻尖,明霜藏着笑问他,乖乖好学生和她早恋,怕不怕被人发现,江槐说不怕。

    再之后,又是一十岁的江槐,大学校园里,在一颗银杏树下等着她,身姿修长,面容清俊,安安静静的,拎着一份早餐,在等下早课的明霜。她穿着裙子,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哼着歌儿,小手环住他细窄的腰,说江槐你是我男朋友了,现在全身都可以随便我摸了吧,他车没晃,如玉的耳尖已经红透了。

    ……

    明霜再醒来时,视线还有些模糊。

    视线一点点清晰,身上很干爽轻松,头似乎也不疼了,视线清晰后,她看到的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随后,她转眸,看到江槐。

    夕阳一点点西沉,落日缛丽灿烂,云杉上的鸟雀扑簌扑簌飞走,窗帘半遮着,室内却是一片漆黑,江槐没开灯,一直在黑暗里,就这么坐着,坐在她床边,不知道坐了多久。

    “江槐?”明霜费力开口,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哑了,很渴。一双修长冰冷的手拿了杯子,喂到她唇边,明霜想自己喝,他没松手,由着她喝完。

    明霜喝得有些急,他便俯身吻了上来,帮她喝下,又耐心地一点点把她唇角都吻干,江槐这么喂她喝水也不是第一次了,是明霜平日里折腾他的要求之一。可是这次,他主动,且迟迟不松,直到明霜有些呼吸不过来,忍不住咬他。

    平日里,她不轻不重咬一下,在他身上留个痕迹作为自己的所有物标记,也就差不多了。可是,今天,他像是不知道疼一样,明霜也愣了。

    半明半暗间,他下唇留着咬痕,皮肤苍白如玉,创口氤出的血珠在唇上染开,比最艳的口脂还红。江槐毫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看着她。他原本生一副清纯俊秀的冷淡模样,这一刻,却极为陌生,昳丽艳治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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