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北冥还是一副懵懂模样,荧悔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说起来,这么些人占了两条大街,街上小摊小贩都不要做生意了,长此以往必定影响周遭居民和王府中人的出入,依你看,是否要对他们收取一些……名目正当的费用?”

    北冥脩听得一愣一愣,被她的思路带着走:“名目正当的费用?”

    丹阕收扇,往他头上敲一下,心里猫着一打坏主意,道:“傻啊!两条街白给占的?场地使用费、摊贩损失费,海了去了。先贴张告示出来作声明,捞一把九公子的名声,再告知此事,看有无人退,退了就罢了,没退便等事了再一并收取,扒他们一层皮下来,完全师出有名。”

    此情此景,简直是大尾巴狼拽着小白兔传授心得,小白兔被忽悠得直点头,发傻笑。

    荧悔看着,跟着笑。

    丹阕望她一眼,老毛病立刻就犯:“你还是这般笑一笑,比较有人气儿。”

    “?”荧悔收笑,侧额看他,下巴抬一下,“有什么?”

    丹阕哗啦展开扇子,挪开视线,一本正经道:“仙气,仙气。”

    在荧悔动手前,他一拽北冥脩,北冥脩拖着阿冲,三人往楼下撤。

    荧悔转身看向窗外,听到一道轻唤,“九九。”

    风从窗棂外扑进来,她侧头,风从耳下拂过。

    殷翊站在她三步开外,正好隐在墙壁阴影中,头上碎发被风吹动,眉峰压得低,肩身笔直,手里旋着顷雾,一直没参与他们的话题,此刻才徐徐开口。

    “两件事。一,你心里若有主意了,只管去做,万事有我。云中的天已经破了,再往上捅,让它破个彻底也不是坏事。”

    说到第二件时,他勾了一下唇,笑容陌生,没带情绪。

    整个人的戾气在这一笑之下寸寸拔高。

    “第二,你若懒得搭理,交给我,焦竹山下的洪流里,填几千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丹阕和北冥脩下楼,话尾荡下来,二人脚步都是一顿,对视一眼,眼里有同样的忌惮。

    而荧悔侧着头打量他。

    有人要为她倾天荡地,搅风弄雨,但她只抬手,摁在这少年肩头:“差不多了,收一收。”

    像只被驯服的兽,周身气焰一收而空,又挂上那副慢条斯理的痞样。

    他表他的态,她心里却自有考量。

    殷翊心里通透,走近她,背靠窗棂,一正一反并肩而立。

    她迎着清风,看远天覆一重灰白薄云,日头隐隐一圈冷白。

    薄云暗涌,日光微弱,两方隐隐施力较量,却始终是没能飘下一丝雨。

    云中的天,在这日开始转好,而汹涌的狂潮在向荧悔而来。

    被当成薄弱点、突破口,她并未在意,底下两条街的人对她来说与两条街的胡萝卜也没什么区别,此刻她心里想的是旁的事。

    “北冥离开凛东那日,晚我们一刻钟出城,说是到灭度河里捞鱼去了。”

    顿了一下,再说:“鱼没有捞着,捞了两颗白森森的头盖骨,把他吓得不轻。”

    殷翊不以为然:“他的头盖骨还能顶在脑袋上,属是老云中王半辈子积福。”

    荧悔拿手肘轻撞一下他手臂:“听说凛东城主早慧近妖,十五岁时横空出世,提着一柄黑剑从北城荡到南城,杀进城主府,剑尖挑了几千人到灭度河中喂鱼。还听说灭度河里都是你养的一种食人鱼,你每日里都要命人丢几个活人喂下去。”

    殷翊侧头看她,突然压近,发丝拂到她额头,痒的。

    他道:“历史是这样,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你不知道么?”

    荧悔点头,觉得甚有道理:“那么都是假的?”

    “半真半假。”

    想着凛东城自成一派的运转模式,荧悔随口道:“看你治理凛东城的模样,没有想到你最初还有此等野心。”

    殷翊要笑不笑地看她:“嗯……看上个顶难追的姑娘,没点基业,那姑娘家里不放人。”

    荧悔思绪早就飘走,随口应了声嗯。

    殷翊叹口气,话头转回来:“听说,听说,你都是听谁说的这些小道八卦?”

    荧悔:“小道八卦么,还能从谁口中听到,自然是往灭度河里捞头盖骨那个,所以……”

    “所以什么?”

    荧悔好奇转头:“所以这鱼叫什么名字?”

    “……”殷翊回正身子,倒是略玩味地打量她:“灭厄。听说了那么多,有没有一点怕我?”

    荧悔反问:“你打得过我?”

    殷翊笑:“我哪敢打你,不要命了?”

    荧悔:“哦……今晨我是跟谁对招?”

    殷翊还是笑:“那是喂招,总不能让我的姑娘觉得我太不经打。”

    话里有熟悉的联结感,但歪曲了她最初的思绪。

    荧悔揉了揉眼皮,在想方才讲到哪儿:“你既是这么个路数,云中王敢请你来,也有几分道理,我瞧他也不是个怯懦之人,此前对那些人的退让只是因为他们还没真踩上他的底线罢。”

    没想到殷翊却对她对他的看法很是在意,抓着话头一点问:“我是什么个路数?”

    “阴晴不定,杀伐无度。”

    殷翊点头:“行,还算中肯。”

    荧悔又一次被他打乱,横肘给了他一记:“别岔我话。”

    一记没中,他握着她手肘,缓缓给她卸了气劲:“动口,别动手,背不疼了?”

    思路到这里,彻底成了一团乱线。

    荧悔瞪他一眼,从头开始捋起:“云中下了这么四五个月的雨,除开毁了几座屋宅,死了个不愿撤离的老人,其余并无伤亡,这等程度,哪里需要云中王打破四城来往的规矩,冒着引狼入室的危险,巴巴地把你请来。启程前一晚,你说云中王镇不住了,你的意思应该是,云中王镇不住这些借天灾来蛊惑人心的势力。”

    既然是天灾,百姓们求求神拜拜佛,聊以寄愿,其实是人之常情。

    但云中城百姓实在太专情,千百年来,诸天神佛都未能踏入这一方小小山城,搞得北冥神君一家独大,你拜他也拜,我要是不拜就显得很奇怪。

    这个势头一旦生起,就如同星火燎原,将个体的声音燃尽,少数人的私念借着神权在一片荒芜中横行无忌。

    而幼卿姑娘,就是民众正在逐渐失去思考,变得麻木,变得愚昧不可救药的证明。

    殷翊点头:“整个云中城内,大信徒二十八人,云中王忌惮他们借着所谓神明,控制他的子民。”

    “历任云中王和大信徒对了这许多年,都没能将之剿灭。无奈之下请你来,约摸是看中你的处事,想要请你快刀斩乱麻,总比一颗疮烂在骨头里,跗骨蚀肉来得好。二十八人,对上你的传说故事也不过是添个零头的事。但最终一口大锅却是扎扎实实扣在我头上。”

    “大锅,”殷翊揉了把头发,把这两个字磨了磨,道,“云中王老谋深算,但再算也算不到神女下山,尤其还是个彪悍的神女。”

    荧悔十分自然地把彪悍二字当作夸奖:“所以,原本你的打算是……以暴制暴?”

    殷翊:“对,以暴制暴。”

    “我影响你发挥了?”

    殷翊挑眼,一副看你要使什么坏的样子:“那要看你想不想影响我发挥。”

    荧悔手指在窗棂上点了点:“外头驻着两条街的人,不是我想不想,是已经影响你和云中王的盘算了罢。既然如此,不晓得云中王给你开的什么条件,现在都是见者有份了。”

    殷翊喉咙口逸出笑声:“早把你看透。”

    他也转过身来,两只修长手指搭在窗棂上:“九九,你做了数百年来,历任云中王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斩神像、劈神塔、毁神台,尤其是踩神像逃生,这是数百年来,第一次减轻云中人对这东西的狂热。”

    他指穹顶那轮惨白日光:“但九九,你知道黑暗过于强大时,头一束光照进黑暗,黑暗被显现出来,光就成了有罪的那个。”

    “那就把这天撕了。”荧悔望天。

    继而道:“这事说到底,还是他们那位祖宗做得不厚道。北冥涅泽创造了一个以他为神的云中城,但他一死,这神权就会被人为控制,反过来掣肘他的子孙,在一个没有真神的世道,神权就是那二十八人的私权。”

    荧悔觉得她这一席话简直算得上真知灼见,正在想从哪寻摸一本小本子把它记下来。

    殷翊突然道:“也是来了才知道,云中王怕是对云中城的情势判断有误,二□□信徒并不是终结,大信徒上头,还有人控制他们。”

    “是谁?”

    殷翊摇头,眼睛忽然捕捉到什么。

    “你方才说,人多不一定聪明,依你看,底下那些人中,聪明人有几个?”

    荧悔头也没抬:“聪明人哪会打头阵?”

    “那你看那人,”殷翊抬手,指向长街角落一个鬼祟身影,“像不像聪明人?”

    荧悔顺着他的手指头看过去,一眼过去,有些熟悉,再定定一瞧,惊愕道:“聪不聪明不晓得,但一定是个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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