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月塔城外三十里,叛军军营前。

    翼王万俟传敏正在高台之上,同军师一起点阅大军。数十万身着铠甲的士兵汇聚在一起,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鸣月塔外。

    “粮草辎重何时抵达?”万俟传敏问。

    “根据斥候的消息,明日一早,全部粮草辎重都将抵达大营。”

    “好!”万俟传敏说,“等粮草一到,我们就发动进攻。一定要迅速拿下鸣月塔——”

    “我们在城外驻扎已有两日,可城内什么动静也没有,不像是早有防范的样子。”军师面露疑惑,“为何会是如此?”

    “这一点,我近日总算理清了头绪。”

    万俟传敏转身往大帐走去,军师后脚跟上。

    回到大帐后,正围绕在一张沙盘前议事的将军们停下说话,朝万俟传敏看来,后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在乎自己。

    将军们回到沙盘上,用翼国话继续交谈。

    能够出入大帐的,几乎都是纯正的翼国人,祖上不是皇亲,便是显贵。每一个人都操着一口流利的翼国话。

    万俟传敏在一张矮榻上坐下,邀请军师一起坐下后,立即有美貌的婢女上前为两人斟茶。

    “鲁涵这一回可是演了一出好戏啊!以前我还觉得他是死板迂腐之人,没想到这次他给了我大大的惊喜!”万俟传敏说。

    “哦?卑职愚钝,还请翼王点拨。”

    “大燕皇帝老早就将我翼州视为眼中之钉,依我之见,这鲁涵一定是受了大燕皇帝的旨意,要伺机收回我的翼王头衔和封土,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番苦肉计来!”

    “你仔细想想,在事发数日前,这鲁涵是不是就出动了军队,在我边境线上刺探?哪有那么巧,几天后,他就在我翼州今年的贡赋版籍中发生了他儿子的头颅!”

    “要我说,那颗人头说不定根本就不是鲁从阮的,反正我们看不见,他只要一个出兵征讨我们的理由罢了!”

    “可城中眼线说,鲁涵痛失独子重病不起,如今鸣月塔的军政大权被副都护梁预掌控……”

    “你亲眼看见了?还是眼线直接把过脉?”万俟传敏冷笑道,“连儿子都不一定是真死,你觉得鲁涵会是真病吗?他是放出假消息,等我们掉以轻心,再好将我们一网打尽啊!”

    “既然如此,我们仓促起义,岂不是正中鲁涵的下怀?”军师面露犹疑。

    “我们等不了了!既然皇帝已有除我之心,早晚会发现我私自征召的三十万大军,若让他们知道我有这么多军队,派出大军围剿,我们处境不是更加艰难?”

    军师点了点头,抚须道:

    “王上说的在理,如今我们占据先机,鲁涵虽设计在先,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小的翼州竟然会藏着三十万兵马——”

    “我日日夜夜都在等着这一刻——光复祖业,重建翼国,都在这破釜一战中了。”

    翼王刚说完,一名亲兵从帐外疾步而来,附耳在翼王身边低语数句。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先让秦讷来见我。”翼王说。

    亲兵返回帐外后,军师问:“翼王,可是有好消息?”

    “派去芒山刺探的那一队人回来了,那投诚的校尉所言果然不差,探子已绘下城东地图。”

    “不仅如此,他们还捉到了废太子之子谢兰胥的贴身婢女。”万俟传敏露出笑容,“那名校尉曾在城中见过此女,据说,是谢兰胥的心爱之人。”

    军师闻言露出喜色:“果真是大好消息!”

    两人说话间,秦讷已经撩帘而入,大步走到万俟传敏和军师面前。

    “你对这位婢女了解多少?”万俟传敏问。

    “此女名叫荔知,原是二品中书令荔乔年的女儿,因附逆之罪被发往鸣月塔服役。卑职只在城中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已经为追随皇孙,自请发往马场。”

    “既然只有一面之缘,你为何能够肯定这是谢兰胥的心爱之人?”

    “城中人尽皆知。”秦讷说,“皇孙在流放路上多次对此女施以援手,此女能够入都护府服役,也是因为皇孙在都护面前要求的结果。皇孙腿疾治愈后,发往马场服役,此女甘愿舍弃都护府的安逸生活,也要追随皇孙去往蓬溪草甸喂马。何况——”

    “何况什么?”万俟传敏问。

    “卑职在擒拿此女的时候,从她身上发现了这个。”他拿出捡到的龙纹玉佩,“龙纹只在皇室流通,她一个罪臣之女不可能拥有此物。这显然是皇孙的物品,用作定情信物赠给了她。”

    万俟传敏接过玉佩,仔细端详后,点头道:

    “不错,这的确是皇室工艺。这么看来,此女就算不是谢兰胥心爱之人,也和他关系匪浅。”

    万俟传敏早就发愁没有机会搭上谢兰胥这条线,如今机会送上门前,他有什么理由不抓住?

    他回过神来,按下狂喜,和颜悦色对秦讷说:

    “此事你做得极好,去把人带到我这里来吧。”

    “是。”秦讷行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

    万俟传敏在原地兴奋地踱起步来。

    不一会,五花大绑的荔知就被推搡到他们面前。她衣衫染泥,裙摆布满被树枝勾破的小口,头发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虽然外表狼狈极了,但一双眼睛仍然乌黑明亮,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万俟传敏和军师,像头倔强有力的小狼崽。

    若非脸颊上那块可怖的溃烂红斑,倒是不可多得的倾城美人。

    “人怎么会湿淋淋的,你们做什么了?”万俟传敏绕着荔知看了一圈,故作生气道。

    “……卑职为了防止她叫喊逃跑,便打晕了她。大王召见时,她仍未苏醒。所以卑职找人要了一桶水,将她泼醒。”秦讷说。

    万俟传敏摇头道:“这是我们的贵客,怎可如此对待?来人啊,给她一块巾子擦擦。”

    一名婢女应声拿来干净手巾,荔知冷笑不接。

    万俟传敏说:“好好的美人,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大一块疮疤?”

    “似乎是受了毒虫叮咬。”秦讷说,“卑职发现她的时候,她带着一个药篓。刚刚卑职已经叫军中大夫看过了,都是些解毒草药。”

    “曾文,你去看看。”万俟传敏说。

    除了行兵布阵,对毒虫异草也颇有研究的军师上前,仔细查看荔知脸上的疮疤。他紧皱眉头,片刻后,退回万俟传敏身边。

    “确实是毒发导致的溃烂。应是被某种剧毒毒物咬伤,只有解毒圣药蓝松子才能祛毒。”军师说,“因蓝松子不易保存,药铺里平日不会储备此药,更不用说寻常人家。想来是鸣月塔城被围,她无法自由出入城镇,走投无路之下才会上山采药。”

    “原来如此。”万俟传敏说,“只不知这毒物是怎么爬到脸上去的?”

    荔知无意回答他的问题,奈何秦讷拔出剑来,毫不犹豫地横在她脖子上。

    “还不回答大王的问题?”秦讷冷声威慑。

    “荔知姑娘莫要见怪,我这下属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万俟传敏似笑非笑,“我劝你好生配合,我对你和殿下并无恶意,相反,我对这位废太子之子,可是向往已久。”

    万俟传敏坐回矮榻,邀请荔知坐下,荔知不坐,他也不强求,笑道:

    “若你配合,我就把你还给谢兰胥,如何?”

    “……我只是一名婢女,什么都不知道。”荔知说。

    “你以为我要向你探听城内情报?那可大错特错了。”万俟传敏笑道,“我只需你替我修书一封,请谢兰胥来我营中一叙。在我祖父时候,曾同崔国有过联姻,严格说起来,皇孙殿下还要叫我一声表兄。我不会伤害你们两人,反而会将你们视为贵客,以礼相待。”

    荔知虽未答话,但她微微蹙起眉心,似乎感到疑惑不解。

    万俟传敏对此早有意料,笑道:“荔知姑娘,你不必对我抱有敌意,我和你家殿下,都是当今皇帝□□的牺牲品。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为什么不能握手言和,共报血仇呢?”

    “我相信,皇孙殿下也并非是忠于那个让东宫血流成河的皇帝,只是单纯不想让鸣月塔流血千里。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以好生商量,若是达成协议,要我退兵也未尝不可。”

    “你说的好听,不过是想让殿下做通敌卖国的无耻之徒罢了。”荔知说,“我绝不会为你写这封信。”

    秦讷的剑锋压得更近。

    荔知冷笑道:“要杀便杀,怕死的话,我也走不完流放的三千里。”

    “你也太天真了。”万俟传敏摇头笑道,“你人都到了我们手中,做什么还由得了你吗?”

    万俟传敏走到荔知面前,取出腰间一把匕首,不多时手中便多了一段乌发。

    “来人啊,把她严加看管起来。好吃好喝待着,直到我的好表弟到来——”万俟传敏大笑道。

    两名士兵立即上前,推着荔知走出大帐。

    出了大帐,营地里到处都充斥着听不懂的翼国话。荔知被关入一间堆放杂物的帐篷,翼王派了一名侍妾过来,专门负责随时看管她。

    那侍妾倒没有刁难她,按照万俟传敏的吩咐,她要喝水就给水,要吃东西就给东西,也不担心荔知逃跑——门外就站着两个守门的士兵,一声叫喊马上就能将她拿下。

    大约是觉得荔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押送她的一路上,也没人来捂她的眼。

    荔知闭上眼,将心神全部浸入。

    盲山起,敌营终,途径山谷密林,溪水两条。入营门,左右瞭望塔分别驻守一人,守备松懈。营门至大帐约两里,东南方向。士兵质量参差不齐。未见大型攻城器械。沿途军帐无数,但远不足以容纳二十万军士,恐怕二十万大军只是万俟传敏在虚张声势。

    “此次计划,你是最重要的一环。”

    谢兰胥的面容再次浮现。

    杜鹃花树下,他们并肩而坐,谢兰胥握着她的手。

    “万俟传敏任人唯亲,身边大多都是曾经的翼国贵族,他们光有贵族风貌,却无真才实学。万俟传敏想要反抗燕国皇帝,光靠那二十万乌合之众并不稳妥。我母亲祖上曾与翼国有姻亲关系,再加上崔国复国派一直在暗中活动,缕剿不绝。万俟传敏一定会想法设法得到我的助力。”

    “若能联合反燕的前朝势力帮助,他想要推翻燕国便轻而易举。”

    “此行十分危险,说不定他们会对你严刑拷打。”谢兰胥说,“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的及,我对桃子的培养,原本就是为此。”

    杜鹃花片片飘落,两人十指交缠。

    “阿鲤曾问我,能不能帮你回京都。”

    “那是我说笑的。”

    “我的回答,却并未说笑。”荔知说,“那时,我回答阿鲤,‘我能’。时至今日,我的回答依然没有改变。”

    荔知看着谢兰胥的双眼,神色执着而坚定。

    “阿鲤之愿,便是我之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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