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良辰无功而返,前脚刚迈入梨园台,后脚就听到白锦溪的奚落声正面砸来。
“哟,”
“这不是谢小公子吗,怎么还知道回我这小戏庄?”
白锦溪环臂架于胸前,冷笑着站在院门口,旁边是委委屈屈耷拉着脑袋的贺良缘。
谢良辰心知躲不了,垂首恭敬唤了声:“师傅…”
“可别,这是没见到人,又来讨我的好了。”
谢良辰道:“良辰知错,愿听师傅责罚。”
“谢良辰啊你…”白锦溪走近,语气不掩气愤:“来金陵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
“知道错了?你知道了什么错!”
谢良辰垂着脑袋,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是谢良辰你要认清楚你现在的身份,你只是一介伶人!”
“仅凭一块十年前的玉佩,你觉得就足够打动那天下之主去承认你?去为了你重翻已经拍实的旧案吗?”
白锦溪是打心眼为他着想,又气又替他不平。
谢良辰只是听着,不说话,任凭他训斥。
末了,白锦溪压了压火,也知道是劝不动他的。
“跪着吧,罚一个时辰不准起。”
贺良缘去拉白锦溪衣袖软着声求情:“师傅…师兄他还病着呢…”
白锦溪冷言道:“我看他好着呢,跪不坏。”
贺良缘急了,有些无措:“师傅!”
谢良辰开了口:“良缘,不必为我求情,是我思虑不当,师傅教训的是。”
他提了紫杉的下摆抻直,直直地跪在了院前的青石板上。
白锦溪甩袖而去。
“贺良缘,不许偷着给他送饭,你给我去把库里道具全擦一遍。”
“师傅……”
“不擦完,你也不许吃饭!”
……
……
……
谢良辰直挺着腰跪在初秋日下,九月的日头并不小,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他的头有些沉。
他是上台担过角的,这种罚其实不算什么。只是谢良辰是受不得舟车劳顿的身子,刚赶到金陵就撑台唱了场戏,夜重重心事扰着也未能睡沉。
早起只灌了碗药汤,眼下便是有些气力不足,脑袋晕晕沉沉的。
白锦溪平时很少罚他,谢良辰一向听话又肯下功夫。反而是爱耍小聪明偷懒的贺良缘总被罚去“顶水盆”。
顾名思义,就是靠着墙单腿站着,头上顶半盆水不能掉下来。
每次贺良缘被罚得站不住时就带着哭腔喊他:“师兄!师兄!要倒了!我站不住了!”
谢良辰受不住他委委屈屈地叫自己师兄,软了心就替他取下了水盆,监罚每每就成了包庇。
后来有次被白锦溪知道了,就连着谢良辰一起罚了。
贺良缘腰酸腿疼头上还沉,歪歪斜斜地站不稳,同样受罚的谢良辰伸手扶了他一把。
贺良缘很是愧疚:“师兄…对不起…连累你了。”
谢良辰一手扶着头顶上的水盆,一手扶着他,额头上也冒了薄汗:“没事的。”
因为每每贺良缘向他求情时,他总会想起那些与谢玉泽在一起的年岁。
从前他惹了祸,也是这般和谢玉泽耍小性子的。
——“言念哥哥…玉汐错了……”
——“…唉,真拿你没办法,算了,下不为例啊。”
……
——“师兄师兄!
——“良辰公子。”
——“小杂种。”
——“陆小七?”
思绪在不停跳转,谢良辰眼前有些花。
不同的声音荡在耳边,
时而他是谢良辰,时而他是谢玉汐,时而他谁也不是。
——“小玉汐?”
这是谢玉泽的声音。
“…谢公子?”
这一声忽然把他从虚幻的回忆中拉起,谢良辰眼神有些溃散,定神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扶起他的人。
桃眼薄唇,绛红官袍,不是他认识的人。
谢良辰想收回被他扶着的胳膊,无奈那人扶得格外用力。
“你…是何人?”他的声音有些哑,略显无力,“你怎知我本姓为谢…”
那人把他从青石板上架起,眉眼中杂了几分怜惜,语气轻缓。
“在下是朝中之人,姓楚,名汶之,字平川,昨夜宫宴上听了谢公子的戏,特意打听得知。”
“楚…汶之?”谢良辰神色一惊,顾不得腿还软着,挣开他的手想行礼,却咚一声又跪了下去。
“楚大人…是良辰有眼不识…失了礼节。”
楚汶之的手空在两人之间,他有些讷然地看着谢良辰脸色发白的跪在自己面前。
低眉顺眼,十足的伶人奴样。
全然没有当年谢家公子一分的世家风范。
他有些失望的收回了手:“无事…你起来吧。”
谢良辰用手撑了一下台阶略有费力地站起,又稍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才敢抬头看向楚汶之。
楚汶之开口:“你……”
话还未问出口,谢良辰怀里的木匣忽然掉出。
“哐当”一声,木匣本就没扣紧盖锁,这一下直接被摔开了。
裹着白布的双龙玉佩滚到了楚汶之脚下。
谢良辰整个人都愣住了,心瞬间凉了半截。
楚汶之弯腰去捡,谢良辰杵在原地不敢动。
楚汶之却只是拿着,替他裹紧了些,伸手还了过来:“谢公子的东西,非礼不敢多碰,不知是何物,摸上去像是配饰。”
谢良辰暗暗松了口气,赶忙接了过来,收在怀中。
“多谢楚大人…”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楚汶之的视线落到他脚边。
“你这木匣倒是别致非常。”
说着便要去捡,谢良辰先他一步捡了起来,捧在手里:“俗人旧物,楚大人若是喜欢,不嫌弃的话,来日我托人从库房里找个新的送到您府上。”
楚汶之盯着低头垂眼不敢看他的谢良辰,心中很是复杂。
他自然认得那镶金镂玉的银钗匣,认得镌刻浮沉的双龙玉。
独不认识此时他面前的谢氏伶人。
楚汶之眼神暗沉:“谢公子…我今日是奉命来见白庄主的,公事为先,先劳你通报一声。”
谢良辰闻言便收了虚礼,面上摆了浅笑,却给人一种虚弱勉强的感觉。
“无妨,那良辰这就去叫师傅,楚大人稍等片刻。”
谢良辰侧身从他身旁过去,脚底有些不稳,身型一晃。
楚汶之下意识去扶他,却被谢良辰推避开。
“…谢公子?”
“楚大人,不必如此唤我,叫我良辰便行。”
谢良辰退了几步。
“良辰…”楚汶之微蹙了眉,“为何?”
他觉得这名字虽好,却难配于谢家子。
谢良辰在逆着日光的倒影中对上楚汶之的视线,明媚得晃眼。
可楚汶之却从他的眼里读出了无神的悲伤。
谢良辰说,
“伶人无籍,贱名不敢担世家大姓。”
楚汶之的手不可察觉地颤了一下,心头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又空又痛。
谢良辰与他擦身而过。
他的衣摆上沾了地上的灰,还没拍去。
楚汶之有种强烈的冲动,他想拉住楚汶之,想问问他却又不敢。
明明是不沾俗世的谢家公子,
怎就偏赴了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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