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八月,北方降下了第一场灾后甘霖,那时举国一派欢腾。
今岁八月,乃晏怀珉长孙的周岁之喜,晏家上上下下都在为一场阖家欢庆做着准备。
半月前,莫铮夫妇就收到了晏怀珉夫妇遣人送上门的请帖。唐容虽早就知道日子,可仍未刻意准备,只在晏时雨周岁宴的前一日,才往金银铺里去挑了一只现成的金锁,用礼盒客客气气地包好。
一向对这类事了无兴趣的晏云棠,这一回却少有地记挂在了心上。
两月前回汴京那日,晏时雨随着众人一起在莫宅迎候她。晏云棠还未走近,就目睹着他摇摇晃晃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一张粉嫩的小嘴里不停地发出“咿咿呀呀”,十足地惹人喜爱。
等到她靠近了,晏时雨见了她竟一点都不认生。她俯下身子,他便摊开双臂求抱,他被圈在她的怀里时,又在徐婉芝的引导下冲着她叫出了“四姑母”。
如此乖巧可爱的小侄儿,岂能不讨她喜爱?
于是,当晚在整理行装时,她便把自己在占城买来的一颗葡萄大小的红宝石取出来。宝石纯净剔透,耀眼夺目,正符合她心中晏时雨的模样。
几日后得了空,她将红宝石送去金银铺,嘱托匠人用纯金打造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项圈,中间便坠上了这颗用纯金包边的红宝石,预备作为晏时雨的周岁贺礼。
除此之外,晏云棠还尝试着做了一件孩童的肚兜。
可惜肚兜缝制好了,花样也描好了,却在刺绣这一环节上卡住了。
她的针法拖了情意的后腿。
晏时雨生肖属虎,虎为百兽之王,最有灵性,晏云棠便在朱红色的肚兜上描上了一只白虎。然而,绣到一半,人人都问她:“你怎么绣了一只狸奴啊?虽则穆穆和皮皮是你的心头好,但也没有往作为贺礼的肚兜上绣一只狸奴的说法啊!”
接二连三的询问,问得晏云棠是哭笑不得。最后,只得将还未完工的刺绣工程半途作废,老老实实带上那只红宝石金项圈前往晏家贺喜。
晏怀珉的嫡长孙晏时雨,如今可是晏家老老少少都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他的周岁宴自然不会潦草敷衍。
这日,晏家不仅宅里宅外簇然一新,就连晏家上下人等也都换上了新衣新履。
门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门内高朋满座,珠履三千。
从晌午开始,后院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就在轮番上演时下热门曲目,一时间人声鼎沸,不绝于耳。到了晚间,那就更是笙箫聒耳,鼓乐喧天。
自从唐母去世之后,晏云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了。
在一众豪门贵人的莅临下,晏云棠和莫铮一家的到来显得微不足道。
晏怀珉夫妇匆匆将他们迎入宅内歇下后,便又忙着去招呼其他宾客了,晏鸿和徐婉芝自然也是忙得团团转,收过晏云棠和唐容准备的贺礼之后,诚诚恳恳地道了谢,也转身出去忙了。
在一片喧嚣繁闹中,晏云棠想起了寥落衰败的乐安居,两厢一对比,不由得苦笑起来。
坐了一会儿,唐容闲不住,拉上莫铮去了外头。莫彦生打过招呼之后,也离开了屋子。
晏云棠由流萤陪着留坐在偏厅,反倒觉得十分闲适。
她正用手扶额,闭目养神,门口却传来说话声。
睁开眼,立马见着了在门边站着的洪秋母女。
母女俩正满脸堆笑地将万箴迎进屋里。
他们目中无人,踏进来才发现晏云棠坐在偏厅里。晏云茉先是一愣,随后急急地开口要引万箴另寻一处人少安静的屋子歇息。
洪秋却不以为意。虽也先是一愣,但表情的变换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立马就显出了十足的镇定自若。
洪秋全然当晏云棠不存在,故意朝她翻了一个白眼,依旧笑着将万箴往屋子中央迎,三个人在晏云棠正对面的那排椅子上挨次坐下。
晏云棠冷眼看着他们入座谈笑,不发一言。
晏云茉把自己的心意和打算告诉洪秋后,洪秋认真盘算过一回,也觉得优秀如万箴,最是作为她女婿的不二人选。那以后,她便将万箴当作了自己和晏云茉未来的金主和后半生的一份依靠。
洪秋的小嘴一张,全是唯唯诺诺的趋附,媚眼一笑,尽是谄媚的迎合。
此时万箴虽嘴上应和着洪秋母女,目光却始终徘徊在晏云棠身上。
晏云茉看在眼里,心里生出了十二分的不快。我不痛快,她又怎么能痛快。
“哟,四妹妹今日也来了?”
晏云棠直愣愣地盯着对面的人,不作任何回应。
“我还当四妹妹不会再回这个家了呢!”
晏云茉不能把万箴怎么样,就只能把她当作出气口。一语既出,全是刺。
她依旧冷眼看着他们,听了晏云茉的话,嘴角笑意融融,反问起来。
“我为何不来?”
目睹着洪秋的那张脸,她忍不住又加上一句:“这是我家,自然想来便来。”
晏云茉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
洪秋冷笑连连,训道:“好大的口气!想来便来?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晏云棠反唇相讥:“三姐姐不是才说了吗?这是我的‘家’。”
这话提醒了洪秋,让她仿佛才想起这座宅院是属于唐宜的。
于是,洪秋话锋一转,还是一副斥责的语气,喝道:“你既知道这是家,家就是有规矩的地方!见了尊长,连问安行礼都不会吗?!”
晏云棠起先见屋里没有旁人,根本没打算把洪秋放在眼里,又怎会给她请安行礼。
她也冷笑一声,探着头,四下里顾盼一回,问道:“尊长?尊长在哪?”
洪秋从椅子上一弹而起,指着晏云棠的鼻子就骂:“你瞎了眼了?!我不是人吗?!”
这话仿佛是一个笑话,引得晏云棠连声笑起来。笑了一阵,她才恍然大悟似的回道:“哦,原来只要年纪大就可以被称为尊长。我还以为,须得是值得尊敬的长者才能叫尊长呢。”
这下,洪秋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
洪秋喘着粗气,往前迈开阔步,扬起手就准备上前打晏云棠。
万箴眼见着晏云棠孤立无援,被洪秋指着鼻子骂,而流萤在身后看似还未反应过来。他顾不得许多,就在洪秋的巴掌要落在她脸上时,他和晏云棠同时伸出了手。
万箴快她一步,将洪秋的手腕握住,厉声劝道:“洪大娘子,请自重!”
“你给我起开!”
洪秋气红了眼,哪里管他是万箴还是千万箴,只要护着晏云棠的,她一并骂一并打。
洪秋不受制止,一想到万箴竟然不帮她,反而帮着晏云棠,无名之火直冲头顶。她迅速扬起另一只手朝晏云棠脸上扇去。
万箴见状,将还握在他手里的洪秋的那只手臂猛力一拉,拽得洪秋一个趔趄,就要往后倒去,晏云茉急忙上前扶住自己的母亲。
完成手上的动作以后,万箴利落地闪到晏云棠面前,护住她。
万箴虎视眈眈地瞪着洪秋,怒吼:“够了!我看今日谁敢打她!”
晏云茉眼见着自己的心上人,当着自己的面为另一个女子出头,还怒喝自己的母亲。她想了想,满腹的委屈化为指责和热泪,声泪并下地数落起万箴来。
然而,一向心软良善的万箴,这一回却罕见地不为所动。
一时之间,洪秋怒不可遏地骂骂咧咧,晏云茉哭喘地上气不接下气,流萤护着自己的主子跟洪秋互骂。一间偏厅被五个人搞得乌烟瘴气。
“你别以为万公子护着你,我就打不了你了!”
洪秋越想越气,还是不愿善罢甘休,开始动手拉扯挡在晏云棠面前的万箴,试图将他拉去一边,以便再次对晏云棠下手。
晏云棠无意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把事情闹大,她从万箴身后闪出来,迎面将洪秋扇过来的巴掌接在手里。
她撂下一句话:“即便没有万公子在,我也不是你想打就打的。”
说完,她一把将洪秋的那只手狠狠甩出去,头也不回地带上流萤往屋外走。
离开偏厅十几步了,还能听见身后传来洪秋各种出言不逊的谩骂,丝毫不顾忌是否会被旁人听了去。
流萤捂住自己的耳朵,拉上晏云棠加快步伐。等到终于听不见那些刺耳的话以后,主仆俩才重新放慢步子。
流萤突然感慨道:“方才看万公子倒是硬气了一回,竟不做老好人了!”
晏云棠不吱声。
“只是现在才这样又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他当初若是有这样的气魄,姑娘早都是万家的大娘子了!”
流萤的语气里有愤愤不平,也有惋惜遗憾。
晏云棠还是不吱声。
主仆俩为了躲清静,避开人群绕小路到了临水阁。
推开院门,发现晏鹄和莫彦生也在院子里头。兄弟俩原本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见了晏云棠,立马都住了嘴。
晏云棠眼下自己心里不痛快,见他们又有心隐瞒,就干脆当作毫无察觉,不管不问,随他们俩一起往屋里闲聊,坐等开席。
晚宴席间,莫铮一家自有坐处,晏云棠随着晏家人坐在主桌。
等到席上差不多坐满了,晏云栀才在纪宗玄的搀扶下缓缓行来,绕了半圈,在晏云棠身旁的位子落了座。
望着晏云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吃了一惊,想问却又不知能不能开口,只是瞪圆了一双眼睛望着晏云栀。
晏云栀含笑望了一眼纪宗玄,从她的面容来看,这显然不是一件需要隐瞒的事情。
晏云栀解释道:“上回为你接风洗尘时还不到三个月,所以就没告诉你。”
晏云棠听完,立马回头瞅了一眼唐宜。唐宜含着笑,用微微颔首给了她一个证实。
“才做了姑母,我又要做姨母了!”
晏云棠咧嘴笑道。她这是发自肺腑地感到高兴。
一桌人都开始朝纪宗玄和晏云栀恭贺道喜,其间唯属晏怀珉和唐宜夫妇笑得最开怀最畅快。
得了众人的祝福,晏云栀心满意足地红了脸。待场面消停下来后,她又说:“两月前,胎坐稳之后,我闲来无事绣了四只香囊,我们姊妹几个一人一只。”
说完,云霞捧上来一只托盘。
托盘里盛着三只香囊,每一只都被剪裁缝制成一般大小,选色和用料一样,刺绣也都十分精致,唯独图案各有不同。
其中一只香囊上绣着一根绿枝,枝头上是一朵霜白的海棠花。
是唐母最爱的海棠花,同时还契合了唐母给晏云棠取的闺名。
这让晏云棠欣喜。
她将那只绣着海棠的香囊拾起,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细细瞧,爱不释手。晏云栀见了,笑容里满是欣慰,直感到自己的用心没有白费。
周佳仪见有人领了头,也动手挑了一只,捧在手里与傅江一起赏玩。
晏云茉却不伸手。她瞄了一眼托盘内剩下的那只香囊,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对晏云棠发出恳求。
“四妹妹,霜白是我最爱的色,你知道的。你手中那只更适合我,我们换换呗?”
不待晏云棠作出回应,晏云茉一说完就将托盘里剩下的一只香囊拾起,起身递到了她面前。
她的回应对晏云茉来说无关紧要,历来的种种让晏云茉以为,只要自己开口,就会水到渠成。
谁知,晏云棠捧着手心这只香囊,眼皮都不抬,丝毫没有交换的打算。
她微微一笑,婉言拒绝:“凡事讲求先来后到,既是我先挑了,三姐姐就留下你手里那只吧。”
“什么先来后到!若论先来后到,我可是你姐姐!”
“说得极是!所以,姐姐不该礼让着妹妹吗?”
说完,她含笑瞅着晏云茉。
“你。。!”晏云茉气愕。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晏云茉也觉得耳根发烫。可她偏偏就是不愿善罢甘休。她分不清自己究竟喜欢哪只香囊,可晏云棠越是不愿放手,那只香囊在她眼里就变得越是招人喜欢,她就越是要得了手。
理论不过,晏云茉眼巴巴转向晏母,嘟着嘴,可怜巴巴地请求道:“祖母,茉儿就喜欢四妹妹手里那只。茉儿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晏母正欲开口,被晏云棠截了话。
“可惜,我也唯独钟情这一只。”
洪秋受了早先那场气,正想逮个由头找晏云棠的不痛快,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正合了其心意。
洪秋走到晏云棠面前,不由分说将她手中那只香囊夺过,笑道:“区区一只香囊也值得你们掰扯上半天?茉儿那般恳求,你就让给你姐姐嘛!何苦对自家人如此小肚鸡肠呢?!”
晏云棠面不改色,也不由分说,一把从洪秋手里将香囊夺回。
她嘴角含笑,语气里有该有的温和与恭敬,道:“四婶说的没错,我就是小肚鸡肠,毕竟大度还得留给四婶和三姐姐。”
“好你个丫头!真是蛮不讲理!为了你们姐妹和睦相处,我好言相劝,你反倒不识抬举!你们俩之间,不是从来如此吗?”
洪秋觉得忍无可忍。
晏云棠觉得可笑,禁不住冷笑一声,反问:“从来如此?”
余光瞥到唐宜时,她收了即将显出的怒色,依旧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徐徐问道:“因为我从来都是低眉顺眼,到手的东西也能拱手让人,所以这一回我开口要了,就是我蛮不讲理了?因为三姐姐从来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这一回要不着了,便是我的错了?四婶觉得,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旁人只见着她嘴角始终含着笑,可眉眼间却冒着嗖嗖的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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