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棠离开的第五日,在赵琰百般怂恿和多番催促下,使臣团不得不作出让步,将原定的出使日期提前,即日启程。

    莫铮和晏云棠在大运河上航行了半月之久,最终抵达扬子渡口,下船的当日就又雇好马车,继续走陆路一径赶往杭州。二人一到杭州,便按事先定好的计划,先寻了一家邸店下榻。

    他们各自都在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却也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将它说出口。去唐宅探望,眼下并不合适。

    莫铮先是在太和楼请现任杭州知州吃了一顿饭,凭借着袁旭的书信作引,出海公凭第二日就到了手。有了公凭,莫铮悬着的心,就放下来一半。

    随后,他又前往塌房查看自己预定的那批新茶。新茶五六日前就已抵达杭州,一番检验查看之后,发现货物完好无损,新茶色泽和香气俱佳,确实是茶中上品。于是,莫铮悬着的心,又放下来一小半。

    接下来,他又设宴款待了那位杭州丝绸商,以及二人都相识的三两位故交。几轮推杯换盏下来,租赁船舱及借光出海一事,也敲定作数。至此,莫铮悬着的心,就全部放下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和畅快,不禁陷入了遐想中。想象着在海船上,他将如履平地,想象着在异国他乡,他将在全新的领域里大展拳脚。

    莫铮在做着各项出海前的准备时,晏云棠和流萤也在做着准备。她们找到从前熟悉的布帛铺,托裁缝量身定做了几身衣裳,用的不是锦缎绫罗,而是粗衣麻布,且衣裳的式样也都是仿照家仆伙计的惯常式样裁制。

    布帛铺的店主见多识广,也曾接到过某些富家千金为了某些需要掩人耳目的缘由,偷偷溜到他店里裁制男装的生意。因此,他面色如常地接下晏云棠这单生意,人前不多问,人后不嚼舌。

    忙完了身上的行头,晏云棠又带上流萤前往六安庄,拜访多年未见的白承景。由于唐母的丧事是在汴京办的,又因王丽笈心中有鬼,以山高水远为由唆使唐少谦未将死讯报给杭州的亲友。白承景自然也就不知唐母已离开人世。

    他欢喜迎接了晏云棠的到来,又神伤获悉了唐母的死讯。一老一少相伴哭了一场,互相慰藉之余又聊起各自与唐母往昔的回忆,嘤嘤切切,泪眼始终婆娑湿润,说到动情处还几度潸然泪下。

    晏云棠从白承景口中听到了许多有关唐母年少时的往事,白承景的字里句间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他年少时对唐母的那份钟情,和后来错过唐母的遗憾,以及此刻对唐母辞世的惋惜。晏云棠沉浸在他的描述中,歆羡之余,更多的是欣慰,为唐母感到欣慰。原来唐母背后竟一直有人在挂念她惦记她,经年不变。

    三日后。

    清晨,莫铮带着伙计装扮的晏云棠和流萤赶往港口,一同参观了市舶司举行的祈风祭海仪式。场面壮阔,气势宏伟。流萤全程目瞪口呆,晏云棠也暗自赞叹,只有莫铮一脸波澜不惊,岿然而立。不知他是真心觉得不足为奇,还是强装镇定为显出自己见闻广博。

    祈风祭海仪式一结束,莫铮和丝绸商当即决定第二日便启程。众人相邀着往太和楼吃了一顿午饭,经过介绍,晏云棠才知道莫铮口中的丝绸商名叫吕闻,年纪看着和莫铮不相上下,待人接物都算和气。

    席间,当被介绍到吕闻常年打交道的一名外语牙人时,莫铮才意识到他们尚缺这样一位伙伴,于是饭后又带着晏云棠和流萤匆匆赶回商贸港口,打算临时雇用一名外语牙人。

    与外商沟通就需要外语牙人,而要雇用外语牙人,首先得找到一名手握外语牙人资源的普通牙人。在吕闻的引荐下,莫铮与一名普通牙人碰了面。这牙人是一位四十开外的妇人,绾着一只朴素的包髻,操着一口杭州本地腔,能说会道,惯会看人脸色行事。

    这妇人先是给莫铮递上了一本册子,里面详细登记了近三十名外语牙人的身份信息,翻看过程中,她又频频向莫铮举荐,不多时两人就合力筛选出了两名资历优秀的佼佼者。随后,莫铮三人转移到港口边上的一家小茶寮,一边坐着吃茶,一边等那妇人将筛选出的两名外语牙人带过来盘点问话。

    在吃茶等人的间隙,晏云棠也没闲下来,目光随着港口穿行不休的人群四处移动。期间,她的目光多次落在与周遭忙忙碌碌的人影显得分外格格不入的一个身影上。

    那是个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子。七尺有余,几近瘦骨嶙峋,干柴的身躯却透着精干,无半分弱柳之气。他衣衫褴褛,多年的浆洗让衣物褪成了泛着白的蓝灰,已经看不出本色,上衣和下裳均缝着大大小小的异色补丁。

    穷困的表象却难掩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他青春蓬勃,毫无颓丧之势,怯懦之态。眼下,他虽慢慢悠悠徘徊在港口周边,可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并非是在无目的地游荡,而是在寻觅什么。

    那男子慢慢注意到晏云棠不时会朝他投去一瞥,他起先是疑惑,而后朝小茶寮内打量过几次后,脸上渐渐显出想要上前搭讪的意思。可不知他受到了什么牵绊,迟迟犹疑未决,不敢上前,只在周边来回踟躇。

    他内心的渴望是强烈的。不知不觉间,他与茶寮的距离缩得越来越短。

    不多时,那妇人引着那两名筛选出的外语牙人匆匆赶来了。踯躅在茶寮近处的那名穷困男子显然识得那妇人,见她带着两名男子往莫铮等人所在的茶寮走去,顿时为之一振,双眼放出光来,脸上显出了更具活力的神采。

    “奥。。阁下祖父曾是礼宾院的通事,父亲也是商贸牙人。。”

    莫铮正在与其中一名外语牙人核对其资历和背景,这时,那名一直在近处徘徊的男子,终于甩脱了牵绊,一径走入了茶寮,停在莫铮等人的桌前。

    他彬彬有礼朝莫铮三人拱手作揖,随后正欲开口,却一把被那名妇人推开。妇人喝斥道:“怎么又是你,成天阴魂不散!快给我走开!”

    她一脸不悦,怒气冲冲,显然与该男子曾结下过梁子。

    男子直接无视那妇人,转而微笑望着莫铮,询问道:“老爷,您可是要雇外语牙人?”

    对于这男子的不请自来,起先莫铮感到过一丝不悦,此刻听了他的恳问,莫铮不由生出一股兴致,对着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我这是走的什么运,怎么又碰上你了!一个嫩头子,三天两头跑来搅我的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德行,哪家老爷愿意雇你?识相些,快快滚开!”

    妇人的话显然是在告诉众人,这男子已不是初次干扰她的好事,二人过结已深。她一脸气急败坏,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作势将他往外推。

    妇人谩骂也好,推搡也好,男子既不争辩也不还手。他不卑不亢,坚定地守在原处,望着莫铮以期等到一个答复。

    直到男子挨了妇人一记推搡,趔趄着挪动了几步,莫铮才出面,摆摆手喝止。

    莫铮挑眉望着他,问道:“你这厮是来毛遂自荐的?”

    “敢问老爷作何买卖?”

    “贩茶。”

    “往哪国贩茶?”

    “交趾。”

    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莫铮这短短两句回答深谙其心,因为男子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抹笑容。笑容显而易见,自信满满。

    他这才回道:“既是如此,那小的确实是来毛遂自荐的。”

    因莫铮的制止而消停了一时的妇人,听了他的话,立马暴跳起来。她光火难耐,蹦出来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跑来跟我抢生意!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两位都是登记在册,有来头有经验的正经商贸牙人。打量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来路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就敢来挑事?!”

    男子一丝惧怕之态都没有,依旧保持着自信坦荡的微笑。

    妇人当着他的潜在雇主对他的资历提出了质疑,对此他自然要作出一番澄清。他朝莫铮拱了拱手,自我介绍起来。

    “老爷,我家从我曾祖开始就从事贩茶和外销,虽都是小宗买卖,但常年往来于交趾,占城和大食三国之间。若说您是要往交趾去,还是去贩茶,那小的也算得上行家里手了。”

    “哦?”莫铮兴味更浓了些。

    “小的虽没有受过正经的商贸外语训练,但我从十二岁起就跟随着父亲出海经商,五六年间,我已经通过自学把交趾,占城和大食国的语言文字,都掌握得七七八八了。”

    莫铮质疑道:“你是掌握的七七八八,可旁边这二位,那可是精通!”

    男子依旧丝毫不泄气:“论才学论履历,两位前辈出类拔萃,小的自是难以望其项背。但。。但若论起交趾的风土人情,我不会比他们了解的少!尤其对老爷您从事的贩茶一行,小的。。小的应该更胜一筹!”

    一席话透着一种犹疑的自信。

    听完他的话,那名妇人气不打一处来,旁边的两名外语牙人则不屑一顾,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而此时莫铮竟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晏云棠凑过去,附在莫铮耳边悄声问道:“姨夫笑什么?”

    莫铮也把头凑到晏云棠耳边,悄声回道:“这厮儿让我想起了我年轻时候的模样,也是一样的困窘潦倒,却又目空一切,傲睨一世。哈哈。”

    晏云棠觉得好笑,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想了想,她再次探身到莫铮耳边,轻声道:“姨夫那是有真才实学,所以不拘泥于俗见,懂得自己的可贵。这人是否也有真才实学,我们还得试试才知道。”

    说完,晏云棠诡黠一笑。随后对那男子说:“你既如此自信,那,不妨让我考考你。”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据我所知,交趾历来的官方语言和书面文字皆是仿照我国,用的汉语和汉字,但汉语汉字的发音和他们本地语言的发音又有很大的差异,所以,交趾民间惯常用的还是他们自己的文字,叫做‘字喃’。那么,现在我写下几句介绍我家茶团的句子,你和另外两名牙人,此刻当场将它译成字喃文。如何?”

    另外两名外语牙人异口同声一句“这有何难”,那名男子也毫不犹豫地把头一点。

    晏云棠又加上一条要求:“你们译的时候要忠于我所写的内容,逐字逐句,不可随意增删修改,还不得打乱顺序。”

    三人点头应承。

    于是,晏云棠向茶寮的店家开口借纸笔,店家只好从自己日常记账的账簿中,撕下几页纸递给她,然后又把一只粗制滥造的毛笔和磨得只剩薄薄一片的墨,并着一块砚台也借与她。

    晏云棠与莫铮低声叽叽咕咕地商量了几句,待流萤将粗墨研磨出来以后,便执笔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随后将纸笔传递给那受考的三人。

    接过考题,乍一眼看到晏云棠的字时,三个人都忍不住嘴角一咧,却又要强行抿紧双唇。尽管如此,晏云棠还是看出了他们对她的嘲笑。她只当没看见,讪讪一笑了之。

    三人传递着那仅有的一只毛笔,轮流在各自的纸上写下各自的译文,等最后一个接到笔的那名男子将自己的译文完成之后,他们才将各自的译文一起递给晏云棠。

    晏云棠将三张纸平摊在桌上,与莫铮一起品鉴。他们俩都不懂字喃文,可晏云棠却看得十分起劲,莫铮也只能装作认真在看。他偶尔偷瞥她一眼,满腹疑惑,他不明白她对着一堆看不懂的文字,如此兴致勃勃,究竟是在搞什么名堂。

    半晌,晏云棠将三人叫到跟前,指着三张纸上位置相同,译出来的文字却各有所异的一处,问道:“我方才比对了一下你们三个的译文,其余的字都用的差不多,唯独这几个字,你们三人的用字都不同,这是何道理?”

    三人一齐探头,弄明白她在问什么之后,其中一名外语牙人解释出自己译的是“香茶”,另一名牙人说自己译的是“春茶”,而那名男子则说自己译的是“明前茶”。

    晏云棠听完,长长地“哦”了一声。稍作一想,她侧头望向莫铮,笑意盈盈。

    以莫铮的聪慧,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当即拍板作主,定下了那名男子。

    这下,不仅那名妇人不乐意了,那两名外语牙人也满脸不甘心,对着晏云棠质问道:“我们的译文有何纰漏之处?!”

    她先是回以一笑,以示安抚,接着才解释道:“二位莫激动。你们的译文并无疏漏之处,只是相比于这位小官人,你们似乎并不十分了解茶。”

    说完,她又望向那名男子,道:“小官人不妨解释解释?”

    男子听完,朝晏云棠一拱手,接下话头,侃侃而道。

    “若粗糙些译,我们译的都没错,毕竟从广了来说,明前茶确实是春茶的一种,再广了来说,也是香茶,你就是直接把它译成茗茶,那也行。但是,方才这位小兄弟说的很明确,让我们逐字逐句还不得增删修改,她的试题也写的很明确,就是‘明前茶’三字。”

    晏云棠点点头,表示认可。

    “从细说来,明前茶就只是明前茶。即便明前茶属于春茶,若用春茶二字以概之,也是极为不妥。春茶既有明前茶,也有雨前茶,而这明前茶和雨前茶,又大有不同,二者不仅色泽香味各异,口感更是相差甚远。明前茶入口柔和,鲜醇清香,苦涩味较淡。而雨前茶香气浓烈高扬,入口之后,清新中还带着刺激。”

    听他说完,晏云棠笑而不语,莫铮脸上则写了一脸的“我很满意”。

    再看那两名外语牙人,不屑和不甘都从面色上悄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愧不如。他们垂着眸子,都默不作声了。只有那名妇人始终一脸愠怒之色。

    莫铮从衣袖内掏出一贯钱,起身递与那妇人,口称感谢她半日的忙碌。妇人接了银钱,这才换上了笑颜,客套两句后,带上那两名外语牙人告辞离开。离开前还朝那名男子啐了一口。

    莫铮重新入座,随后也请男子入了座,问道:“敢问小官人姓名?”

    男子笑答:“小的连莘。”

    莫铮抚掌一笑,道:“连莘好,既入了我们的伙,就得与我们连心才是!”

    连莘那张刚毅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少年气的羞赧。

    “我们明日便启程出发交趾,你今晚好好收拾一下行李。明日辰时一刻,还是在这座茶寮碰头。”

    连莘应声点头。

    顿了顿,莫铮又正色道:“出了海,你是要时刻随行在我们身边的,既是如此,那就都是自己人。这是我的外甥女和她的贴身女使,因为市舶司规定女眷不得上船,所以对外只称她们俩都是我的外甥,同我一起出海贩茶。既想为我做事,嘴就要严实,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小的明白。”

    连莘说完,又转向晏云棠,起身拱手道:“日后,还望小公子多照拂。”

    晏云棠听了,与之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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