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琰与长海昼夜不停,策马奔驰,终于在离开的第九日,接近正午时分赶回了汴京。

    奔波一夜,长海已经疲倦到频频打哈欠。赵琰在路上时一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回汴京见到晏云棠,可等马蹄已踏在汴京城的路面上,他却又迟疑起来。

    迟疑得越久,那个唯一的念头里衍生出的顾虑就越多。上回因着她的生辰,我送去一只鹦鹉,才得以与她见上一面,这也算得上是一个适当的理由。再上回,因着唐老太太的事,是大事,也是公事,这才得了机缘与她连日碰面。

    可今日,既无正当理由,也再无唐老太太这个借口。。况且,她早与万箴定了亲,任我如何思之如狂,又怎好再舔着脸上门求见。。

    想到这些,赵琰立刻气馁下来。颓丧之余,他强逼自己打消去见晏云棠的心思。心里头没了念想,疲倦随之涌了上来,也顿时感到了饥肠辘辘。于是,主仆二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商议着寻个酒楼吃午饭。

    丰乐楼自然是不想去的。赵琰想起上回晏云棠生辰时,忘仙楼的酒和菜都很不错,便引着长海驭马来到忘仙楼。二人寻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半壶酒和三四个热菜,以及赵琰喜食的一盘蜜枣酥。

    正吃着,隔壁桌来了三个人。三人入了座点好了菜,七言八语地高谈阔论起来。长海瞥见赵琰把眉头一皱,即刻唤来大堂伙计,欲让伙计提醒隔壁桌的三人压低些嗓门,莫扰了四周的客人用饭。

    就在此时,赵琰却从那三人的谈话中听出了一些内容。他双眉一挑,抬起小臂止住长海,伙计见状也悻悻离开。

    只听其中一人抱怨道:“近来这丰乐楼好生奇怪!时而晌午开张一会,时而入夜了才开张,我去个三五回,竟就能碰上那么一回是能吃到饭的。他们万老爷是不想再把酒楼开下去了吧?”

    另一人一副深知内情的语气,接过话:“万家几日前出了那么大的事,杨兄竟然不知道?”

    “出事?什么事?”

    “杨兄果真是孤陋寡闻了!那万家的小公子万箴,前一日才风光大婚,第二日新妇竟突发旧疾身亡了!你说稀罕不稀罕?所以,这几日万家一直在忙着那新妇的丧葬礼,哪有功夫去管什么酒楼!”那深知内情的人,侃侃道来。

    赵琰牙关紧闭,面如冰霜。

    “竟还有这种事?红白事竟然相继着办?也是真够晦气的!”另外两人连声唏嘘不已。

    “还有更晦气的呢!听说那新妇的娘家哥哥,在妹妹出嫁之后,当晚就在自己房内上吊自缢了!”

    “什么?妹妹出嫁,本是喜事,怎么着。。亲哥哥竟然还想不开,寻了短见?”在座听到这话的人,皆是疑惑不解。

    “这深宅内院之事,外人又怎会知道呢?就凭它流出的这点消息,大家都明白不寻常就对了!反正万家现在是一门丧气!对了,听说万家的大娘子在儿媳身亡之后,一夜之间竟从汴京城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呵,这万家真是怪事连连。。简直比说书人的故事还精彩。。”

    听到此处,赵琰的一颗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上。长海见他这副模样,又是凝重的面色,又是飘忽的眼神,朝他递去安抚的一瞥。

    长海只觉得哪里透着不对劲。他想了想,提起酒壶走到隔壁桌,与那三人打了个招呼,又为他们往盏中斟满了酒,然后问道:“方才我听诸位提到万家公子头天成婚,新妇隔天就暴病而亡。。这事过分蹊跷,着实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大哥,您可知万家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那名对万家绯闻十分了解的人,回道:“这个我知道!听说那新妇是万家大娘子的亲外甥女,闺名不知,只知姓梁。”

    长海听完,释然一笑。他向三人道过谢告过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朝赵琰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王爷,您不用担心了。

    赵琰起初听说万箴的新婚妻子因旧疾身亡,她的哥哥也自寻短见,既痛心又大惑不解。我未曾听说过她有什么旧疾,而且往日看着。。晏鸿对她的感情十分一般啊!或许是谣言误传,自缢的并非哥哥,而是弟弟?但是。。棠妹妹出嫁,鹄哥儿就算不舍,何至于自寻短见?

    此时得知万箴的新妇并非晏云棠时,他才松了口气,悬到嗓子眼的心又渐渐滑了下去,方才嗡嗡作响的脑子也消停下来,顿觉许多事都说得通了。

    可他稍作一想,立马又迷茫了。与万箴定亲的不是棠妹妹吗?为何嫁入万家的却另有他人?额?莫非。。万家见唐老太太去世,棠妹妹又被晏家赶了出来,所以嫌弃她,。。就临时悔婚?!那。。那她眼下的处境。。!

    想到晏云棠被退婚,他一颗心又是焦忧又是心疼又是愤怒。但突然眼前一亮,又是一个转念:当初全怪我疑虑这疑虑那,因此才晚了一步,被万箴捷足先登。既然现在万家已与棠妹妹再无瓜葛,那我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长海不愧是赵琰的得心之人,看他呆呆地坐在桌前,连饭菜都忘了夹,循着踪迹立马就猜到了他此刻的心思。

    担心他一时冲动又碰上一鼻子灰,长海想也不想,当即泼下一瓢冷水:“王爷,若棠姑娘当真是被万家退了婚,王爷您此时过去。。凭着棠姑娘的心性,她会答应您吗?在旁人眼里,您这不是明摆着同情她可怜她嘛!”

    这一瓢冷水泼的相当到位,把赵琰的热情瞬间浇熄。

    他没了主意,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无所作为。半晌,他嗫嚅问道:“那。。依你看,我该怎么做?”

    长海虽从未怀着男女之心去与女子深入交往过,却俨然一副阅历颇为丰富的样子。

    瞅着赵琰向自己询问门道,长海十分得意,老道回说:“依我看啊,眼下不是行动的时机。但王爷既然担心棠姑娘,那就过去看看,只当是个寻常的探望。”

    赵琰琢磨琢磨,觉得有几分道理。催促着长海把饭扒拉完,二人匆匆上了马,直奔傅家。

    卢氏听说恒王驾临,忙不迭地盛情出门迎接。可赵琰听看门的小厮说晏云棠一家已经搬去了城边上的另一处宅子,便问了地址,即刻策马而去,让卢氏扑了个空。

    不比马车的优哉游哉,赵琰和长海所骑的五花大马都是上乘的宝马,能日行千里。所以尽管莫宅地处偏远,二人仍旧在未时前后就赶到了莫宅门口。

    看门的小厮是乐安居的旧人,见了赵琰连忙请安,才着了人前去通报,可这小厮也是个急性子,不等回传就将二人往正房迎。

    唐容正在榻上做女红,亚兰在一旁不时帮着递递剪子,剪剪线头。见了赵琰,唐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朝他请安问好,然后将他请入榻的另一头就座,又吩咐夏蝉上茶。

    二人先是嘘寒问暖了一阵,赵琰对着唐容也无多话可讲,眼见着场面即将冷下来,唐容开口问道:“王爷今日这是起的什么雅兴,竟穿了这么一身衣裳?”

    赵琰闻声低头一瞅,这才意识到自己心头太过急切,竟忘了应该先回府换身衣裳。

    他讪讪一笑,回道:“因公务需要,不得已乔装打扮。让大娘子见笑了。。”

    “王爷言重,我怎敢笑话您啊!况且王爷这身打扮依旧是玉树临风,哈哈哈哈。。”

    这一句打趣外加窘笑,使得场面更加窘迫几分。唐容识趣地止住笑声,问道:“不知,王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唐母已逝,赵琰却还愿意来探望她们,这让唐容心里很是高兴也很是欣慰,脸上一直笑盈盈。

    赵琰见夏蝉给他们上了茶,却没见着晏云棠和流萤的身影,整个院子也都静悄悄的,便以为晏云棠带着流萤出门去了。是故,他也顾不上回答唐容,反而又问出一句:“棠妹妹今日不在吗?”

    而他这一句问话,在唐容看来就等同于是回答了她的询问。她想着,赵琰对王丽笈毒害唐母一事一清二楚,他又一向与唐母亲近,便也未做过多犹豫,就把前几日王丽笈如何夺产,莫铮又是如何另辟蹊径,最后带着晏云棠出发去杭州,准备不日便出海往交趾经商的事情和盘向他托出。

    赵琰大惊。虽然我知道她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多年来扮作一只规行矩步的小绵羊,无非是忌惮着唐家和晏家的那几个人。但,但我如何也想不到她一个女子,竟如此胆大如斗!竟。。竟然跟着她姨夫去了海外?!

    大惊之余,他忙又问道:“他们是何时出发的?”

    唐容笑道:“哦,刚离开不久,还不到半个时辰呢。嗯。。这会子,他们应该快到城外码头附近了。”

    听完,赵琰草草一合计,哪里还顾得上长海早先泼给他的冷水,一门心思只想着今日若是不跟晏云棠说个清楚明白,那就要隔上一年半载才能再见到她。

    如此一来,我的思我的念都暂且不说,时间一长,恐。。又会生出变故!万一在这一年半载里,她再度被心怀不轨之人给哄走,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赵琰立刻起身告辞。

    唐容惊疑:“王爷,您这是打算去追,追他们?”

    赵琰把头铿锵一点,“嗯”了一声,唤上长海就往院子外头走。干脆利落。

    唐容愣了一瞬,下一瞬仿佛顿悟了什么。她疾步跟上前,朝着赵琰疾走的背影喊出一句。

    “王爷可是钟意我们棠儿吗?”

    这一声探问划过半空,搅散了庭院中的秋意,擦着赵琰的双臂直直灌入他的耳中。他蓦地止住疾行的步伐,稍稍一顿,接着一个利落转身,与唐容对望而站。

    他嘴角朝两端上扬,含着浅笑,恭恭敬敬地给唐容作了一揖。

    他郑重道出一句:“望大娘子成全。”

    这话显然只是一句客套,赵琰说完,并不等唐容回复是成全还是不成全,转瞬又回身朝前,飞速离开了。

    留下唐容呆呆伫在原地,歪着头,沉思默想。

    瞅着赵琰兴冲冲跨上马背,长海也只能照着做。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喊天怨地,呜呼哀哉。这两日他们在平地上的时间还没有在马背上的时间一半多,他不知赵琰如何,只知反正自己的骨架即将被颠散了。

    又是一阵疾风快马,赵琰受内心的渴望驱使着,只想立刻见到晏云棠,就这样将一匹宝马骑成了一匹飞马。不多时,二人便赶到了码头。

    汴京城外的码头,向来是从天明至深夜都熙熙攘攘。赵琰和长海在码头寻寻觅觅,从东头走至西头,越过无数的人群,路过千种百种货物,就是没见着晏云棠的身影。

    关心则乱,还是身在局外的长海头脑更加清晰。他找了人打听,才知道有一艘开往杭州的客船,在大约一刻钟以前刚刚驶离渡口,而下一班通往杭州的是货船,而且还要傍晚才出发。

    长海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转述给赵琰。显然,晏云棠和莫铮乘坐的正是已经离去的那艘客船。

    赵琰又一次被泼了冷水。正如晌午时分,心中的热火被浇熄后才恢复了感官的知觉,眼下,赵琰也终于感受到了长海的精疲力尽。甚至,更甚于长海。

    后续的几个时辰,他陷入了浑浑噩噩。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度过的那几个时辰,等到再恢复清醒时,已经身在床榻之上。

    时值季秋,夜晚已是寒气阵阵。赵琰被厚厚的锦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口中直骂王府的家仆过早给他换上了冬被。殊不知他去洛阳之前,盖的就已经是冬被了。

    他翻了个身,将手伸出被外,还是觉得浑身哪哪都不适。于是干脆起身,披了件外衫,一径走到屋外的廊檐下踱步。

    夜晚寒气逼人,一轮亏凸月高悬于空中。月盘的西侧已经亏缺得差不多,再过一日,就会变为半圆的下弦月。

    望着缺月,赵琰不禁感慨。我和她正如这月盈月缺,相识多年,总是亏缺的日子多,盈满的日子。。少之又少。

    怪不得古往今来,“花好月圆人长久”始终是一个企盼,只因它始终是一个缺憾。。

    哎。我对她情深已久,为何。。她就是看不出?还是说,她看出了,却故意装不知?她若是故意装不知,那就是。。对我无意,却怕说出口会伤了我?又或是,她在意那些门户高低?

    不。。应该不会。。

    想着想着,他无意识地从廊檐下走到了庭院中。他在月光下来回踱步。自我揣摩,自我怀疑,自我肯定,自我贬低,自我鼓舞,自我不甘,自我打击。。。。

    赵琰十分苦闷。他纳闷,断案审犯时面对那些老谋深算的奸佞之徒,尚且能猜度出对方的心思,为何对于晏云棠的心意,他始终就是拿不准呢?

    可见,人心复杂,而心上人的心,又最为捉摸不透。

    他简直要被自己逼疯了。

    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丝毫觉察不到夜晚的寒气,直到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才意识到自己身披薄衫,已经在院子里走了太久。而这连连的几个喷嚏又突然让他想起了去年元宵之夜,他送晏云棠回家时染了风寒,一病数月的事情。

    他回想起的并不是自己当时病得有多么重,而是在病中他对晏云棠那无休无止,绵绵不尽的思念。

    记忆中苦思带给他的痛苦,使得他一个激灵,将种种顾虑决然打破。

    管她知与不知,与其我反反复复揣度猜测,不如直接当面问她,当面告诉她!我这份情,是生是死,全凭她一句话!

    不,即便她不答应,我也要与她周旋到底,磨到她答应为止!

    没错。就这么办。什么花无百日红,什么月无日日圆,什么聚散有时!

    我与她,只有聚没有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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