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铮在书房同袁旭夫妻谈得喜不自胜,而晏云棠却百无聊赖地独坐在袁府前厅。她无聊到开始一根一根数起自己小手臂上的汗毛来。
晚饭时,见自己的公爹和婆母都对晏云棠和莫铮的到来十分热情,于是,袁旭的大儿媳邱氏也对晏云棠异常活络,一会儿嘘寒一会儿问暖,还吩咐婆子将流萤和夏蝉请下去用饭。可饭后待晏琬等人前脚才离开前厅,邱氏瞬间就换了一副面孔,立马对晏云棠冷淡下来,随口扯了个谎聊作敷衍便匆匆离去。
前厅独留晏云棠,这对另有心思的袁时轩来说,是个绝好的时机。
他虽是个花花肠子,却也确实渴慕晏云棠已久,一直期待着能有一个跟她独处的机会。他在暗处等待多时,眼下见邱氏已款然而去,心中大喜,便偷偷将伺候在屋内屋外的女使婆子们都遣散。
“多日不见,云棠妹妹还是如此乖觉可爱。”
晏云棠正端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垂着眼,聚精会神地数着汗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一大跳。同时感到有人靠近,她的身体出于天性朝右侧倾去,左臂顺势一抬,将袁时轩凑过来的下巴狠狠顶了一下。
接着,她的左耳被一声尖利的“哎哟”刺穿。
晏云棠侧过头一看,明白眼前的状况后,忙起身赔罪。
袁时轩从小就是个没大没小,不分尊卑,也不忌讳男女有别的人,见晏云棠因为他的一声“哎哟”,如惊弓之鸟一般连连赔罪,一副弱柳扶风之态惹得他一时之间忍俊不禁,只觉得心头发痒。
他顾不上下巴的疼痛,靠近两步将她的双肩扶住。在她满脸错愕下,附在她的耳边柔声说道:“云棠妹妹别怕,道什么歉,哥哥不疼。”
晏云棠只是因袁时轩的突然现身而吓了一跳,为失手伤了他而道歉也是真心的。但是,怕,是不存在的。
然而袁时轩此时又是扶肩又是耳语,这番举动倒是让她有点怕了。她怕被袁府家仆看见,给她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在袁时轩那暧昧不清的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的双手就被晏云棠拍开了。
他不恼,意欲再次走近。
晏云棠却提前往后退出几步,十分警觉地喝道:“时轩哥哥!”
袁时轩见了晏云棠的戒备姿态,觉得好生有趣。他作出举手投降之姿,脸上是轻浮的笑容,说道:“都说了让你别怕,云棠妹妹怎么这般胆小。可。。你越是胆小,就越是惹得我。。”
“时轩哥哥是晚饭时喝多了吧!怎么一直说些胡话!”晏云棠打断。
袁时轩却还是嬉皮笑脸,继续道:“我对妹妹一向有意,妹妹难道半点不知吗?妹妹若是真不知,现在总该知道了吧?”
晏云棠往日只听闻过袁时轩喜欢流连在万花丛中,是个毫无规矩体统可言的人。今日这番话,她也谈不上相不相信,而是根本没有兴趣去分辨真与假。
她一心只想速速离开,留下一句“天色已晚,我和姨夫要告辞回家了”,便匆匆往外走。
自小养尊处优受人捧高的袁时轩,完全理解不到她对他的毫无兴趣。在他的理解中,晏云棠回避他有各种可能,或是害羞,或是胆小,或是自觉配不上袁家,等等等等,唯独不曾想过会出现她对他无意的情况。
望着晏云棠决然离去的背影,他焦急起来。在这短短瞬息之间,袁时轩意识到终生大事不可儿戏,不能以嬉笑的方式道出。他想强行给自己披上一层不同于往日的外衣,然而这样的他看着不是正经正派,反倒是矫枉过正,近乎板起了脸。
他一个箭步追到晏云棠身后,急切道:“云棠妹妹,请留步!我想过了,你和万公子的事,我不在意。嗯。。我不嫌弃你!我也不在乎京城里的闲言碎语!我真心喜欢你,想娶你为妻。”
晏云棠为之一震。娶我为妻?
袁时轩这番表白让她大感措手不及。按照常理,她会好奇他是在何时对她起了这样一片心,可晏云棠一听到那句“你和万公子的事,我不在意”时,心头一股无名火顿起。
她觉得有些委屈,又有些可笑。我跟万箴有什么事,你不在意?说什么不嫌弃我?我怎么着了,还惹得人嫌弃了?
晏云棠在心里骂过一回,毫不留情头也不回地往前小跑而去。剩下自以为情深痴心的袁时轩,满脑子浆糊,一脸不解又一脸落寞地留在原地,喃喃自语。
她一路小跑至袁旭的书房外,敲门而入,却被袁旭告知莫铮在一刻前就已告辞离开。她愣在原地,感到莫名其妙。姨夫这是把我给忘了?不会吧。。额。。我今晚难道要留宿在这儿?。。
一想到袁时轩,她就头疼。
晏琬见她局促不安地杵在原地,体贴走近,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安抚道:“你姨夫方才说去前厅接你一起回去,许是你们走岔了路。”
于是,晏琬陪着她回到前厅,果然见着莫铮就在厅内坐着。她心里疑惑不解,又不便问出。晏琬执意将二人送至门外,看着他们上了马车离去,才让小厮掩上门。
马车驶出不到一里地,晏云棠按捺不住了。
“棠儿一直在前厅等候,见姨夫久久不来才去书房找您,怎么姨夫却像会变身似的,反而在前厅等着我?”
莫铮原本不想管这些儿女私情,可晏云棠问出来了,他也就懒得再找借口隐瞒。他坦言道:“我从你三姑夫书房出来,走到前厅外头刚好听到袁家那位袁二郎。。这。。明显不是我出现的时机嘛!我只能隐在暗处,准备等你们说完了再现身。谁知棠儿话没说两句,直接跑远了。我想着,你应该是去书房找我了,那肯定还会再折回来,我就干脆在前厅等着。”
听完这话,她顿时窘地有些脸热,心里悔恨不已。我干嘛要管姨夫在哪里又不在哪里,只要最后我跟着他一起上了回程的马车不就行了嘛!何必还要多此一问呢。。
她的窘迫被莫铮看在眼里。他不了解晏云棠和袁时轩的过往,也未曾听说过他们之间有什么传言,他对于晏云棠的想法毫无头绪。
话到此处,他顺势试探着一问:“我看,这袁家二郎与你年纪相仿,两家又是姻亲,从小就知根底,棠儿。。可有何打算?”
“没打算。”
晏云棠冷着脸冷冷一句,直截了当。
莫铮这才对她的想法有了头绪。既然有了头绪,那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他笑道:“没打算便好,我就怕棠儿有打算,那姨夫反而不好多说什么了。”
“这袁家上上下下,除了你三姑母,没一个是省事的。你三姑母虽然表面看着风光,我瞧着却也是说不上什么话的。走走亲戚就够了,嫁过去,大可不必。”
“请姨夫应允,带棠儿一同出海。”
晏云棠不仅没有接下莫铮的话题,反而突如其来蹦出了这么一句让他始料未及的话。
见他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晏云棠一脸笃定,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这。。棠儿。。你一个姑娘家。。”
“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就不能从商了吗?棠儿素来看着姨夫是个比寻常男子要更开明更高明的人,怎么?原来姨夫也对女子有成见,觉得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尽其一生将心血耗费在家宅内院之中吗?”
晏云棠又开始给他戴高帽了。
一时之间,莫铮又对她的想法感到毫无头绪了。慌乱中,他突然想起市舶司的一项规定,急忙借来搪塞。
“姨夫不是这个意思!你看,我做生意的这些年,不就时常带着你姨母一起吗?只是这出海经商不比境内。市舶司有明令规定,凡是商船皆不得携带女眷,出海之前都要接受市舶司的点检,若是发现有违规,可是要受处罚的!”
规章一摆出,顿时让她泄了二两气。起先她虽有心想去,但也还未下定决心,方才经过袁时轩一事,又听了他那番所谓的“不在意京城的闲言碎语”,她立马将出海一事决断下来,此时又怎会甘心束手就擒。
莫铮见她垂头丧气地靠在车厢,以为她打了退堂鼓,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谁知,片刻后,晏云棠突然露出一脸惊喜。
她亢奋道:“姨夫,我可以扮作男子啊!就像儿时去王家族塾上学时那样!”
“。。。。”莫铮可是一点都不亢奋。
“我就作个伙计打扮,那市舶司的人上船点检,难不成还会把船员们的衣服都扒拉下来逐个查看吗?!”
因为激动,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头,言语不当,顿时又窘住了。
莫铮倒是并未去在意她话里的分寸,只是对她突然提出的这个要求一时拿不定主意。看她连女扮男装这样的主意都能想出来,大概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跟着他前往。他思忖片刻,暂且让步道:“这件事,我同意了还不作数,一会儿到家,我同你姨母商量之后再做决断。”
这话听上去是没答应,仔细想想,又像是答应了。
于是,剩下的一路,晏云棠在心里暗暗盘算要如何才能说服唐容和莫铮夫妇。
尽管莫铮一路上不时催促马车夫,他们还是拖到月已直挂中天才回到家。刚步入院中,眼见着除了西厢房,其他房间依旧烛火通明。进了屋,才发现唐容正领着众人忙忙碌碌地在为莫铮打点行李。
听说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唐容舒了口气,但舒心不过一瞬,转瞬又气呼呼地抱怨起来。
“我们这个生哥儿,真是直到现在都还不懂事,也不知是像了谁!自小对念书没兴趣也就罢了,这几年让他跟着你学做生意,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又怎么了这是?”莫铮嘟囔道。
“我琢磨着官人此行少则半年,多则一年,身边没个自己人怎么行呢?我就劝生哥儿跟了去,一来给他机会锻炼锻炼,二来,官人遇着事的时候也有个商量处。谁知他死活就是不听劝!说什么都不愿意去。这不,被我教训了一顿,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肯出来了。”
唐容的话句句属实,但她却没有把自己最真心的话说出来:她安排莫彦生跟着莫铮,无非就是担心莫铮被外头的莺莺燕燕给迷了去。这一层意思,她是不好向众人吐露的,她觉得她能吐露的意思已经很有说服力了。只是莫彦生无论如何就是不答应,气得她直感觉心口疼。
莫铮听完,也觉得唐容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又听说莫彦生这般排斥,他也就并不打算强行逼迫。他安抚道:“他既然不想去,也犯不着逼他。他还小,往后有的是机会锻炼。”
“可是我怎么放心官人独自去那山高水远的异国他乡呢!不然。。官人再去跟生哥儿说说”
唐容自己劝说无效,就一心等着莫铮回来,再怂恿他去对莫彦生进行游说。
别人或许没猜到,或许是猜到了没说,反正晏云棠是实实在在地猜出了唐容那一层未说出口的心思。这一层心思对她来说简直如获至宝。
她避到唐容身后,假意咳嗽两声,又朝莫铮眨巴眨巴双眼。
莫铮瞬间领会。见晏云棠如此执着,他的嘴角不由得渗出了笑意。
他想了想措辞,对唐容说:“娘子,我们生哥儿那个犟脾气,你又不是不知。这强扭的瓜,也不甜嘛。哎?娘子,他既不想去,不如。。就让棠儿跟着我去吧?”
唐容震惊,满脸不可思议。
“棠儿?官人发什么疯!怎么想到棠儿去了!”
晏云棠马上接嘴道:“姨母,是我自己想去,才求了姨夫。还望姨母成全!”
唐容大感不可置信,但她丝毫不给其反驳的机会。
她继续游说道:“姨母您看,生哥儿不想去,那姨夫身边岂不就连个自己人都没有了吗?姨母说的那些话都十分在理。我跟着去,固然是浪费了一个给生哥儿锻炼的机会,但是我不去,这个机会也是浪费!因为依着生哥儿的性子,他既说了不去就一定不会去。”
“可姨母若允我去了,棠儿虽然不能在紧事要事上给姨夫提供什么意见,但是至少我跟姨夫姨母的亲身女儿一般,我是个知冷知热的姑娘家,姨夫在外若是有什么头疼脑热了,我也可以照顾帮衬。如此,便不必去麻烦外人了。姨母,您说对吗?”
晏云棠知道哪怕对唐容把她迫切想去的心思说得再如何感天动地,都是无用。想要打动唐容,只能从唐容的切身利益下手。而唐容的切身利益,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因此,一击即中了唐容的要害。
听了她那句“不必去麻烦外人了”,唐容根本不再多做考虑,囫囵一想,目的已达到,一口就答应了。
唐容应允下来的那一刻,晏云棠只差没欢天喜地蹦起来。她费力抑制住心底的喜悦,告了安后回到卧房,唤来流萤夏蝉等人帮着她一起收拾行李。
屋里的几个人听说她要跟着莫铮一起去海外贩茶,无一不震惊无一不纳罕。钟妈妈和吴妈妈苦口婆心劝止了半天,可晏云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还是把她们都说服了。
只是,吴妈妈坚持要流萤随她一同前往。吴妈妈口称,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就要即刻去见唐母以赔罪。受着吴妈妈的胁迫与关怀,晏云棠想了想,儿时也是流萤陪着她一道作了男子装扮,又一同去的王家族塾念书,期间又并未出现什么差错。
于是,她只得大半夜跑去唐容跟前再度请愿。为了能顺利前往,她一反常态,哭爷爷告奶奶地哀求唐容和莫铮,经过一番折腾,最终征得了夫妇俩的点头。
于是,整座宅子上上下下的人,大半夜都忙得热火朝天,只为尽快给莫铮和晏云棠收拾出行李与盘缠等物。直到四更天,灯盏火烛才渐渐被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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