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在没有惊动傅江和卢氏的前提下,唐容和莫铮在小院里给晏云棠备下一桌丰盛的饭菜。晏云棠望着这满满一桌菜:这就是“略”多备“几个”菜嘛。。。。
她求得唐容和莫铮的点头,允了钟妈妈吴妈妈和流萤夏蝉四人暂时撇开规矩,一起入座分享这一桌珍馐美味。
晏云棠始终因为自己给唐母喂食过毒蜜而感到自责自愧,一时半会还缓不过来,所以每日只是粗茶配着淡饭,觉得只要自己太过享受就是不应该。因此今日,众人也都配合着并不饮酒,吃过饭菜便匆匆结束了这场简单的生辰宴。
饭后,唐容和莫铮见她没有玩闹的兴致,便回了屋清点核算账目,准备应对接下来王丽笈的进攻。莫彦生则陪着她一同往傅家后院的花园走去,散步消食。
姐弟俩一路晃着,时不时说点正事,时不时又互相调侃几句。
莫彦生忽然发出感慨:“人一旦落了难,什么亲朋什么好友,就都成为往事了。”
见他意有所指,晏云棠安慰道:“你就是平时想得太多,小小年纪正是玩闹的好时候,你看鹄儿,没心没肺,成日里过得多开心,你要多学学他。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必总是郁郁寡欢呢?”
莫彦生解释道:“三姐姐,我今日说这话是为你抱不平!往年外祖母在的时候,姐姐生辰时多热闹多喜庆!如今,外祖母不在了。。我们又被赶出了晏家。。竟然。。一个来为你过生辰的人都没有了。就连姨夫姨母也不来!想必。。他们正在晏家忙着为鹄哥儿过生辰吧。。”
“父亲母亲给鹄儿过生辰是应当的,至于我,不是有你们为我想着吗?”
她释怀一笑。
“可三姐姐也是他们的女儿啊!还有晏家那些哥啊嫂啊姐姐们,平日里和你多亲,现在一个都不来。富贵的时候,门槛怕是都要遭人踏烂了,如今见我们落了难,就不想再与我们往来了。哎。真是人情寡淡。”
莫彦生一向少言寡语,今日的愤世嫉俗既是在为晏云棠不公,也是在感慨这个俗世的凉薄。
听到“人情寡淡”四字,晏云棠也叹出一口气,道:“何尝不是呢。。世事就是如此,人人都喜欢锦上添花,却鲜少有人乐于雪中送炭。大概。。因为买不起炭的人,在他们眼里没价值吧。”
莫彦生冷嘲一句:“都是些势利眼。呵。他们怎就知这人有没有价值!”
“他们不知,你不知,我也不知。”
她想了想,又字字珠玑,继续道:“雪中买不起炭的人比比皆是,其中鱼龙混杂,运气好,你挑对了人,他一朝翻身,世人都赞你慧眼识珠。运气不好,你白白送些钱财去填了那无底洞,世人还只会奚落你一句有眼无珠。所以,人家帮了你,你要念着他的情,人家不帮你,你也莫怨他,更不要记在心里去膈应自己。大家活在这世上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互相体谅吧。”
可莫彦生听完依旧愤愤不平:“在这种世道活着真是太没意思了!这日子过得也是真没意义!”
晏云棠一直知道莫彦生虽未曾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可骨子里却消极厌世,年纪渐长,端倪越显。不管开解有没有用,她也不能放任不管,只能选择继续开解。
“这样的世道怎么就没意思也没意义了呢?比起鹄儿他们,这样的世道对你来说更有意义。你将来自然要继承姨夫姨母的衣钵,要混迹于商场。俗话说商场如战场,战场上刀剑无眼,而商场上呢,尔虞我诈便是刀剑,这刀剑无影,比战场上的刀剑更加防不胜防。若日后想在商场上立足,先经历一番人情冷暖,你今后面对风浪时也能更得心应手。”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逆势本身不具备任何性质,是好是坏,全凭自己如何看待如何把握。在晏云棠看来,她在唐母的庇护下养尊处优了多年,那些年的日子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而如今的局势虽看似对自己处处不利,但若利用得当,一则可以掩人耳目,二则也能使人成长。
只是说着说着,见莫彦生的神情更加低靡了,她才意识到他年纪尚小,期望他与自己在这一点上达成共鸣,多少是难为他了。她那些话不是开解,反倒变成恐吓了。
她抚了抚他的胳臂,鼓舞士气一般,又改口说道:“可是呢,生哥儿也不必太担忧。喏,人情冷暖,有冷,那自然是也有暖呀!有凉薄之人,就也有赤心忠诚之人。如今这个境况更有助于我们去筛选哪些人值得交往,去甄别哪些人不值得。”
受到激励,他才冒出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信心,缓缓点了点头。二人继续闲扯闲逛,眼见天色越来越黯淡,略作停留后按原路返回。
回到院里时,大大小小的灯笼和灯盏都已被点亮。
晚风吹拂下,树叶摇曳生姿。夜晚抹去了一切明媚的色彩,独留下墨色,使得这一方庭院变成了一幅水墨画。月光从树叶的间隙中穿过,与烛光不期即遇,二者交融缠绵后相伴而下,倾泻于石子路间和墙面上,投射出斑斑树影,营造了一片皎洁的夜色。
姐弟俩正准备从庭院中穿行而过,一声熟悉的嗓音伴着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传到了晏云棠耳边。
“棠妹妹回来了。”
莫彦生定睛一瞥,惊喜笑道:“姐姐方才所言果然有道理!你看,赤心忠诚的人来了。”
话音落下,赵琰踱步至二人近旁。
伴着月色和婆娑树影,赵琰浸透在迷离夜色中,一份别致的意趣油然而生。
三人互相行礼问候,随即一起步入屋内。
晏云棠还未坐稳,瞥见赵琰椅子旁的案几上摆着一只鸟笼。她好奇心顿起,起身走到鸟笼旁,细细打量起来。
笼里是一只青绿色小鸟,色泽艳丽,短短的鸟喙往下勾着,是火热的赤色,宛如绿丛中的一颗红豆。最有趣的是这鸟的颈项之间却不是青绿色,而是一圈粉红色的羽毛,像戴了一条围脖。它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正昂首挺胸在鸟笼里的木架上走来走去。优雅自如,活泼好动,还时不时瞅一眼晏云棠,眼神里带着好奇。
她的脸上溢出了喜爱。与此同时,赵琰不知何时在手心变出了一撮谷粒,他拣出一粒递进笼内,小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将谷粒衔入口中,吞入肚内。得了犒赏,它立马呼出一句,“生辰吉乐”。
晏云棠瞪大了双眼,嘴角含着惊喜也含着笑,望望小鸟,又望望赵琰,再望望小鸟。
赵琰趁势又喂给它一粒谷子,小鸟立马又呼出一句“生辰吉乐”,十分敬业。
“这是月轮鹦鹉。它非常聪明,你可以教一些简单的话,也可以教一些小把戏,它学得很快。”
他有些骄傲地介绍道。
“送我的?”
他把头一点。
“多谢王爷。那我就不推辞了!”
见她喜爱,又见她毫不客气,赵琰深感欣慰。他将手心的谷粒分给晏云棠和莫彦生,随他们逗鸟取乐。鹦鹉发出的动静惊动了皮皮和穆穆,两只小狸奴探着身子溜到鸟笼下张望。
“棠儿,我们来晚了。”
话音刚落,晏鹄直奔到晏云棠面前,望着她笑嘻嘻地唤了声“姐姐”,紧接着,晏怀珉和唐宜满面笑容地现身在屋内。唐宜走到晏云棠面前,张开双臂将其揽入怀中,柔声道:“我们来迟了。棠儿用过饭了吧?”
莫彦生更为欣慰和开心了,不等晏云棠回答就抢过话接道:“姨夫姨母,我和父亲母亲已经陪三姐姐用过饭了。”
晏云棠依偎在唐宜怀内,侧头瞅着莫彦生,用嘴型演示出一句:“我早跟你说了吧。”
莫彦生见了,“嘿嘿”地笑起来。
这时,晏怀珉才注意到在一旁静坐的赵琰,忙不迭地行礼问候。
寒暄两句后,晏怀珉笑道:“我在忘仙楼订了一个阁间,棠儿收拾收拾,我们去吃宵夜。”
说完,晏怀珉又恭恭敬敬地邀赵琰一起。屋内的冷清烟消云散,晏云棠因着晏怀珉三人和赵琰的到来,也一扫连日来的阴霾,热情地附和晏怀珉,邀赵琰同行。莫铮和唐容则有意要将时间留给他们一家人,婉拒前往。之后一行人乘了马车,直奔忘仙楼。
阮愈正好在酒楼大堂内招呼熟客,见到晏云棠,喜得笑逐颜开,迈开步子就准备上前打招呼。晏云棠连忙躲往晏鹄身后,又是摆手又是摇头。阮愈何等聪明,立马会意,止住步子,在原地朝她含笑致意。
待她们入了座点过酒菜,阮愈吩咐伙计送去了几样特色菜肴和糕点。
众人正吃着,唐宜赞不绝口:“忘仙楼真是大气,竟还有东西相送。”
晏云棠一面觉得好笑,一面暗暗感谢阮愈的大方。
晏鹄知道内情,便想着要逗一逗晏云棠。他朝着她诡谲一笑,道:“之前就听说忘仙楼的‘醉妃醪’跟姐姐酿的酒,不仅撞了名字,连味道也是一样的。今日一尝,果然真有其事!看来,还有人跟姐姐想到一块儿去了。”
瞅着他狡黠的笑脸,她送了他一个白眼,骂道:“吃你的菜吧,嘴那么碎叨。”
晏鹄做了个鬼脸:“我吃我吃!就为了跟姐姐这一顿,晚饭时我都没吃两口,早都饿了。”
晏怀珉夫妇和莫彦生不明就里,在晏鹄的误导下竟异常认真地揣摩和探讨起“醉妃醪”来,只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去想是晏云棠将酒的配方卖给了忘仙楼。唯有赵琰,饶有兴致地喃喃低语了一声“醉妃醪”。
有酒有菜又有人,席间氛围到位,众人说说笑笑,直吃到近三更天。
唐宜想着晏怀珉隔天还要上早朝,好说歹说才把他手中的酒盏劝了下来。众人余兴未消,无奈有长辈督促,只能拖行到马车旁。赵琰提出送晏云棠和莫彦生回傅家,唐宜对他也很是放心,叮嘱了晏云棠几句后,便和晏鹄一起扶着已经站不稳的晏怀珉上了马车,三人扬长而去。
长海随马车夫坐在车头,车厢内,晏云棠独占一侧,赵琰和莫彦生并排坐在她对面。马车才刚行了一里不到,莫彦生忽然倒头靠在了赵琰肩头,打起瞌睡来。望着猛然一惊的赵琰,晏云棠“扑哧”一笑。见她笑得明朗,赵琰也勾起嘴角,跟着笑。
半晌,到了傅宅大门。长海扶着莫彦生一路磕磕绊绊往前走,赵琰则陪着晏云棠缓缓跟在后头。
四个人,两两相伴,一前一后。这对于赵琰来说就等于只有他和晏云棠。
他悄声问道:“我听流萤说,棠妹妹已经不打算再追究了。可杀人偿命,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过凶手呢?”
“杀人偿命?她们的命可偿不了我外祖母的命。一命抵一命,那是在侮辱外祖母。”
赵琰觉得也算有几分道理,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嗯”。
晏云棠又道:“但我也没有打算不追究,只是。。暂不追究。王爷经手了多少案子,惩治过多少作奸犯科之人,肯定明白只要有罪,终究是逃不掉的。可是啊,心病难治,家贼难防,家贼比外贼难办多了。”
“嗯,外贼有律法刑罚去办,家贼。。”想起那日唐晏两家人的行径,赵琰叹息一声。
晏云棠也跟着叹息一声。道:“家中出了内贼,若这内贼与你又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鲜少有人能够做到大义灭亲吧?我家那群站在四婶和舅母背后的人,他们今日护短,是在种下恶因,他日会尝到恶果。”
“只是经此一事,我才知道什么最恶心人。不知情和明哲保身,都不可恶,真正恶心的是他知情却还恬不知耻地告诉你,他就算知情,可他还是选择不作为。”
赵琰深表赞同,“哎”了一声,又惋惜叹道:“如今他们还未尝到恶果,却先苦了你。。”
晏云棠明白他的意思,她却不以为然:“我不苦,离了它我才自在呢。打小我就知道若是得罪了晏家的人,祖母也好,兄弟姐妹们也好,我都没好果子吃。我知道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所以从来不敢在那座宅子里犯一点错,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最好最坏,只有更好更坏。原来真出了大事的时候,不仅没有人站在我这边,那一群和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所谓亲人,竟会站在我的对立面。”
说完,她望向赵琰,生出微微一股笑意,释然道:“就像王爷说的,他们不曾将我视为家人,那座宅子对我来说自然也就不是家。”
见她想得开,赵琰的担忧才放下来一些。想了想,他又试探着问道:“今日。。怎么不去丰乐楼,反而去了忘仙楼?”
唐母过世的那几日,透过赵琰的一言一行,晏云棠才不经意得知,原来赵琰对她和万箴已经了断的事情一无所知。她觉得他知与不知,从眼下的情形看来,似乎也无甚差别。既然他不知,那她也不想做那个告知他实情的人。
挨了这一问,她立马收回了目光,支吾道:“可能。。父亲母亲想换个口味吧。”
“那。。那万公子今日早些时候也没来吗?”
“白天我跟姨夫姨母出门去了,他大概来过,许是我们错过了,嘿嘿。”
赵琰“哦”了一声,二人随即陷入了沉默。
许久,他才又开口道:“找夫婿应看看此人是否有担当。无事献殷勤,有事看热闹,那算什么男人?”
“哈?”晏云棠云里雾里。
万箴上回在唐母灵堂上的不作为,赵琰十分看不上。他继续道:“在风平浪静时为你遮风,让你避雨,那都是基本。嘘寒问暖谁不会?关键得看当生活处处面临险阻时,他能不能帮你扛枪挡箭。”
“哦。。”她这才猜到赵琰在说什么。她在心里对万箴表示抱歉,想回说“你误会了”,又觉得不妥。想了想,只轻声说了句:“他有自己的难处。”
赵琰更不屑了:“难处?谁没有难处?有难处就是理由吗?保护自己的女人是男子最基本的自知。即便他身处险境,既为人夫,就该把妻子面临的刀箭一并挡了才是。自顾不暇那都是无能和懦弱的借口。”
晏云棠先是一愣,随后又感到好笑。就算你不知实情,我跟万箴顶多也就是个未婚夫妻,什么人夫什么妻子。
但同时,看着他脸上的笃定,她心头又生出欣慰。只是欣慰之余,也伴随着挥之不去的落寞。
从弃女再论为丧家之犬,与天家之子的距离该用什么去丈量?
他再好,也已是高不可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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