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堂跪守到三更,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将晏怀珉的怒气消磨殆尽,他渐渐开始懊悔自己因一时的愤怒而丧失了理性和父性,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扬手掌掴晏云棠的画面。

    望着晏云棠始终一言不发跪在人群中,背影又瘦弱又落寞,晏怀珉心疼不已。他欲要上前安慰,然而往来吊唁的宾客断断续续,络绎不绝,他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如跪针毡。

    偶尔瞄到她脸上五条粉红的掌痕,此时都已发了肿,一条一条如浮雕般横亘在脸颊,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双目,鞭打着他的为父心。

    他就这样忍受着内心的煎熬直到三更,灵堂终于空净下来,晏母洪秋等人也都各自回院休息。

    晏怀珉踱步到晏云棠身旁,悄声说:“都怪我一时气极,下手太重。。打疼我棠儿了吧?”

    晏云棠的愤怒本就不是冲着晏怀珉,她虽懊恼他做了块绊脚石,但此时抬头一看,将他的疼惜和懊悔尽收眼里,于是也有几分懊悔自己刚刚说到气急之处,把他也带进了某些过激的言辞里。

    “不疼。是女儿冲动了,才惹得父亲生气。”

    见往日温顺体贴的乖女儿又回来了,晏怀珉心里的愧疚悔恨更深,伸出手想要轻抚她脸上的掌痕。她虽嘴上说着不疼,但晏怀珉的手指才刚触到她脸上凸起的指痕,她就忍不住往后一退,嘴里“咝”一声。

    晏怀珉见着她这个样子,好不心疼,锁着眉沉默了一会,把想要抚摸女儿脸颊的手转而落在了她的肩上,道:“棠儿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们守着。”

    她却婉言谢绝。

    晏怀珉想了想,又劝:“那棠儿就当是为了给我一个面子,先去歇歇,也整理整理。明日前来凭吊的宾客会更多,若是瞧见了你脸上的伤痕,会作何猜想?”

    见他有关切,话里又无可反驳,她只得带了流萤等人先行离去。

    回到临水阁,夏蝉取来热帕给她敷过,钟妈妈又煮了两枚鸡蛋,用帕子包着在她脸上来回滚,以图消肿。

    流萤在一旁观望,越看越气愤,终于还是把忍了半天的话倒出:“今日姑娘当众挨了打,除了五哥儿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您说话!”

    “你今日才知道吗?我往常一直教导你,不该出头的时候别出头,不该说话的时候,就把嘴给捂严实了。你道是为何?若是没了外祖母的庇护,你以为你嘴里的这位姑娘在晏家还能有立锥之地吗?”

    对于自己的处境和地位,晏云棠从未被表面的风光迷了眼,她始终再清楚不过。他们的冷眼旁观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不惊讶。反而对于流萤直到现在还不懂她往日的劝诫,她倒是有几分意想不到。

    流萤还是不服气,气呼呼地犟嘴道:“别人也就算了,佳仪姑娘和二姑娘也太没良心了!您平时是怎么待她们的,她们今日又是怎么待您的?个个眼睁睁看着姑娘被欺负,连句话都不敢说!枉她们平日里嘴上说着如何看重您,到了关键时候,都,哼,都只扫自家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话你倒是会说,理你怎么就不会想呢?她们自己门前尚有雪要扫,如何管得了我瓦上的霜呢?你难道不知道她们俩的难处吗?”

    晏云棠既没期待过她们的援手,也理解她们不出面的难处。晏珠带着周佳仪住在荣寿堂,虽说彼此都是血亲,毕竟还是寄人篱下,要看人眼色过活。况且,周佳仪在晏家的话语权也不比她大出多少,若为她出了头,就是在给自己和晏珠找麻烦。

    流萤是个犟脾气,还是不甘心:“可二姑娘再有难处,她是晏家的长孙女,有那边老太太疼着,又贵为伯爵娘子,可她也就只是站在人堆里看热闹!姑娘,您可是她的亲妹妹!”

    因这几天的经历,她一身疲惫,再被流萤说了这么一通,眼睛涩得难受。

    她叹了口气,说:“父亲训斥我,母亲都没劝,她又怎么好劝呢?况且你今天也看见了,祖母看着我恨得牙痒痒,二姐姐若是为我出面,祖母能放过她吗?”

    一屋人见她眼圈绯红,嗓音里带着颤抖,都跟着喉头一紧,难受起来。

    流萤为她委屈,啜泣着骂道:“这人。。也太复杂了!”

    晏云棠见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她长舒了一口气,强装无事。起身走到流萤身边,用刚才敷过脸的热帕给她擦着泪。

    她觉得流萤说的对。在这世上,只要是人,都复杂,不复杂的,只怕就不是人了。

    瞅着她为自己拭泪,流萤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咽咽道:“姑娘,往后您在晏家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夏蝉也忍不住啜泣起来,走到她们俩身旁,赌气道:“姑娘,您日后也别再和她们交心了,眼下看来,没一个好人!”

    “你们瞧着佳仪姐姐和二姐姐不是好人吗?她们今日袖手旁观了,就说明她们往日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吗?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若因为他一次的不好,就全盘否定这个人,忘了往昔他数次的体贴和善意善行,那没良心的就是我们了。”

    说完,她又和钟妈妈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解了一番,费了半天的功夫,见流萤夏蝉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似乎被说通了,晏云棠才又安抚起来。

    “你们也不用担心,我的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这个家,怎么也不会如何亏待了我。父亲母亲终究还是疼我的。”

    她狡黠一笑,又道:“就算祖母和四婶日后真的容不下我,找机会把我打发了,你们跟着我也会有口饭吃。你们啊,可别小瞧了你们姑娘。”

    她早就想过数不清的谋生之道。即便只有“醉妃醪”,她们也可以稳吃不愁。

    听了这话,钟妈妈露出欣慰的笑容,流萤夏蝉则破涕而笑。

    晏云棠放了心。

    送走赵琰后,在灵堂跪守的几个时辰里,她一直在反思。她反思自己因唐母之死和那些人对唐母入殓之礼的敷衍了事而被愤怒冲昏了头,一时竟忘了怒为万障之根,而忍,才是百福之首。她认识到,仅凭着满腔怨气和怒火对长辈一顿宣泄,不仅毫无作用,还会将矛头指向自身。

    她正了正脸色,说道:“昨夜在灵堂,是我没有三思而后行,没有谋定而后动,所以才除了一个巴掌,什么也没落着。接下来要想让大家相信我们,就得把事实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亲眼看看。”

    流萤点头如捣蒜。

    “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去搜集舅母加害外祖母的证据。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们是靠得住的,还得你们帮我。”

    钟妈妈和夏蝉也加入点头的队伍。三人积极响应,口称只要是姑娘的吩咐,无有不从。

    “咚咚”。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她们一跳。夏蝉立马走到门边,问出是吴妈妈,才开了门。

    吴妈妈进了门,径直走到晏云棠面前瞧她脸上的伤痕,一看,两串热泪立马流了下来。她哽咽道:“老太太从来没舍得让姑娘受一点苦,别说打了,就连责骂都是没有过的。她若是瞧见了,该多伤心。。”

    说得才平复下情绪的几个人,想到唐母已不在,又都难受得开始淌眼抹泪。

    见自己的话引出了众人的哀伤,吴妈妈又劝慰晏云棠:“姑娘,您要好好保重身体,老太太最在意的就是您。姑娘好,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也能得个安慰。”

    接着又吩咐流萤和夏蝉:“快,再去煮两颗鸡蛋来,姑娘脸上的肿消了,守灵时也能让老太太见了安心一些。”

    两个丫头忙忙地去煮了两枚鸡蛋过来,吴妈妈一边为晏云棠滚敷消肿,一边询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离开灵堂前,我悄悄问过母亲和姨母,她们都没有给杭州送过消息,但二哥哥此前告诉过我,舅母确实是收到了汴京去的一封信,才知道外祖母要把汴京产业交给姨夫的事。”

    “我很确定老太太没有给杭州送过消息。”吴妈妈插嘴道。

    晏云棠把头一点。出事之后,她已经细细想过好几轮,最后得出结论,送信之人只剩下两种可能。要么是汴京某个茶庄的主事,出于某种缘由,比如他忠于唐少谦夫妇,不愿茶庄易主从而受莫铮的管辖,所以偷偷给王丽笈送了信。要么就是晏怀珅和洪秋,至于他们的动机,她心里大致有谱。

    她把自己的猜测托出,只保留了一些不确定的部分。

    “那舅夫人真是因为这茬,所以对老太太下毒手?”流萤问道。

    晏云棠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抬眼望着她们:“大抵是如此了吧,我也想不出别的由头了。总之,我们要先弄清楚送信的是何人,才能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众人点头。

    她先是嘱咐吴妈妈:“素日都是您陪着外祖母打理生意,汴京有哪些茶庄,茶庄都由谁主事,您最清楚最熟悉。接下来还烦吴妈妈每日抽些空,出门去查问清楚究竟有没有人往杭州送过消息。”

    吴妈妈应下。

    “我们向来与霞飞轩的人没什么往来,但我听说四婶身边那位霍妈妈是个嗜酒好赌又贪小便宜的婆子。这种人,自然是无利不起早,那我们就以利切入,想办法从她嘴里把话套出来。”

    说着,她又嘱咐钟妈妈:“您明日找着时机让我们院子里的小丫头和小厮们放出消息去,就说大娘子忙着操办丧礼,没有闲暇功夫看管底下人,姑娘又连日在祠堂守灵,所以你见没人管得着你,便在临水阁聚众赌博。若是霍妈妈闻讯过来聚赌,您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钟妈妈也应下。

    见晏云棠没了后话,流萤和夏蝉急切地问道:“姑娘,那我们呢?”

    她想了想,才又嘱咐夏蝉:“你就暗中盯着舅母,她有任何异常的举动,都速速来报我。”

    流萤急的直嘟囔:“姑娘,您没什么要让我做的吗?您是嫌弃流萤脑子笨手脚也笨吗?!”

    瞅着流萤急的跳脚,晏云棠安抚道:“我们流萤能说会道,哪里笨了?我要为外祖母守灵,你得留在灵堂陪着我,若有什么要事急事,还得你替我去办。”

    说完,她突然想起自己当场抓包任妈妈,事后却被其矢口否认的事,又叮嘱众人:“你们若是打探到了什么消息,别忘了要给提供消息的人一些好处,银子我们现在不缺,你们也都知道放在哪,尽管拿去,一定要让那人将他所说的话都写下来,再让他签了字画了押才作数。”

    众人领命。钟妈妈又犹疑一句:“霍妈妈。。可不是个省事儿的,我就算问出了什么,她也不可能留下口供。。”

    晏云棠想了想,叹道:“事到如今,只能连累一回大姑母了。若是霍妈妈去了你那,你就让人把祖母派去伺候大姑母的龚妈妈也请过去。龚妈妈是个正派的人,你套话的时候,若让她听着了,她事后必然不会说谎。况且,她是祖母和大姑母的人,大家也不会质疑她的话。”

    一切商议妥当,众人稍作歇息,又打了水将脸上的泪痕洗去,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晏云棠则带着流萤重新回到祠堂,为唐母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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