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又至。

    晏云栀大婚那日的连绵阴雨,竟是雨神最后一次眷顾大地万物。自从四月底以来,连着干涸了两个月,如今已到七月初,始终未见一滴雨影。

    晏云棠与别的闺阁女子相比,既有向往自由的心,又有向往自由的胆,又借着晏鹄这个工具人,和唐母这棵大树,她还拥有了一些获取自由的条件。但是这自由也是有限的,毕竟还是被养在深闺之中,许多消息都没有在外奔波的人灵通。

    因此,晏云棠先是从收容所的兽医及伙计们口中得知,今年北方饥荒严重,灾民饥民流民四起。之后,又透过晏怀珉和晏鸿获悉,赵琰作为开封府府尹,主动揽下都中赈灾事宜。

    三伏暑热,大概是由于晏母疼惜每日那点买冰用冰的钱,荣寿堂又在晏宅西边,地处西晒最盛的位置,晏母人在家中坐,却中暑了。连着卧床三日,晏云栀得到消息,连忙赶回娘家看望自己的祖母。

    晏云栀给晏母送去各色强身健体的补品之后,陪着晏母说了一会儿话,随后依次去往霞飞轩,清心斋和碧波苑,十分周到地进行了请安和问候。最后,才来到乐安居。

    她这样的安排是有意为之。自从嫁入伯爵府,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兄弟姐妹们聚在一起嬉笑玩闹了,又想着晏母不待见晏云棠,所以,她先是在荣寿堂邀了周佳仪,然后又往霞飞轩邀了晏云茉,接着去往书房邀了晏鹄和晏鹏,再到隔壁的清心斋邀了徐婉芝。最后给唐宜请过安之后,在乐安居与众人碰面。

    晏云栀知道,晏云棠不需特地去请,她肯定陪在唐母身边。

    于是,由唐母做东,为晏家的一众小辈们,准备了一场午后的家常茶宴。

    院子里日头太盛,主屋内又不够通风凉爽,在晏鹄的提议下,唐母把茶宴的地点安排在东边厢房,位于她卧房外的一座卷棚顶凉亭内。

    这座凉亭是入春后才搭建起来的。由于当时唐容决定要在自己住的西厢房外,再建一座抱厦,单独给莫彦生住。唐母知道后,便想着顺便建个凉亭,夏天到了,老老少少都能在此处避暑乘凉。

    绕着这座卷棚顶凉亭,莫铮为唐母从潭州移栽过来四棵巨大的香樟,四季常青。此刻,整座凉亭都被掩映在香樟树荫下,没有丝毫暑气。亭内正中置着一张黑木长矮几,绕圈摆了几只精致的藤编小圆墩,凉亭四周的美人靠上也都铺着精编的草席,让人单是看着,就觉得暑气顿消。

    当下,晏云栀兄弟姊妹六人,围几而坐,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只黑瓷建盏以及点茶工具。众人比拼了一回点茶技艺,随后又在乳面上做起了茶山水。观之成果,晏云栀最佳,晏云茉次之,周佳仪再次之,随后才是晏云棠。鹄鹏二人不过就是当个陪玩,走个过场。

    晏鹄往晏云棠的茶盏里望去,嬉笑着在她耳边悄声问道:“上回我见姐姐给外祖母做了一碗茶汤,那山水舟楫画的多美,乳沫经久不散,今日怎么这么稀稀拉拉的几笔?”

    晏云棠心里想着:我以前酷爱拿铁,为此还特地交了点学费,托朋友介绍了一位咖啡师拜师学艺,往后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前,都要自己做上一杯拉花拿铁,蹭蹭“小资”两个字。久而久之,厚着脸皮自我评价一下吧,那拉花技术也算小一流了。何况这宋代拉花还能用笔。我硬笔字都写不好,毛笔字当然就更拿不出手,但是呢,茶汤画还是有两手的。

    如此想着,晏云棠突然想到:宋朝人这么爱喝茶。。要不我开个奶茶店,推推珍珠奶茶啊水果茶啊,也许能够大卖呢?

    晏鹄捅了捅她的手臂,晏云棠才从畅想中回过神来。担心晏鹄会再追问,嚷嚷给众人知道,她傻傻笑回道:“上回运气好,呵呵,呵呵。。”

    这时,晏云茉突然出其不意引出一个话题。她对着晏云栀问道:“二姐姐,我听说,这男人呢,总是到手后就不珍惜了,时间越久,就越不用心。二姐姐,此话可是当真?婚前婚后,二姐夫待你可有不同?”

    晏云栀听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美满和甜蜜,回道:“官人还是那个官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是个柔情的男子,从未对我大声说过话,但凡看出我心里有了气闷,也会一直哄到我开心为止。你说的那些,我也曾耳闻过,但是我想,事事都因人而异。三妹妹若不信我说的,也可以看看大哥哥和大嫂嫂,他们大婚之前,并无交集,如今相处久了,伉俪情深,感情反而越来越好。嫂嫂你说是不是?”

    徐婉芝挺着七个多月的孕肚,一边吃茶,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也是一脸安乐祥和,笑道:“你们大哥哥成天忙于公务,跟我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没有公文书本多,连起争执的机会都不曾有。这让你们瞧了去,倒是个夫妻和谐的样子了。”

    “那难道,大哥哥大嫂嫂相处的不和谐吗?”晏云茉又问。

    徐婉芝释然一笑,解释道:“你们大哥哥的为人,你们也都知道,我们岂有不和谐的道理?只不过,我们就是寻常过日子的普通夫妻而已,不像二姑妹夫妇那般和美恩爱。官人呢,虽然木讷了点,不会柔情也不懂蜜语,但他是个很务实的人,每月的月俸,总是一分不少地交予我打理,也从不过问花销在何处,对我很放心。”

    晏云茉一脸关切,追问:“那究竟是大哥哥和大嫂嫂这样的夫妻更好呢,还是二姐姐和二姐夫那样的夫妻更好呢?”

    晏云茉虽是对着晏云栀和徐婉芝询问,看似是关心她们,其实不过是想借助前人的经验,为自己把路铺得更平坦一些。

    晏云栀听了,回说徐婉芝夫妇的更好,徐婉芝听了,回说晏云栀夫妇的更好。

    晏云栀和徐婉芝各有各的安乐,虽略有不同,但是都怡然自足。她们虽都满足于自己的安乐,可口内却都说着对方的更好。也许是场面话,也许是再知足的人,也总会羡慕别人手里的那支花。

    晏云茉听着她们互相吹捧,自己想了想,断言道:“依我看,还是大哥哥和大嫂嫂这样的夫妻更好。”

    “为何?”晏云栀和徐婉芝异口同声,忙忙地问道。

    “因为,感情这种东西是最靠不住的,他今日蜜语甜言,哄你宠你,保不准明日就变心了。可钱就不一样了,它虽不会说话逗你开心,但它永远也不会背叛你,是你的,就一辈子都是你的。”

    说完,晏云茉又拿眼睛瞟了一眼晏云棠,落井下石道:“不信,你们看看子铭哥哥就知道。呵呵,当初说的多好听,如今还不是和别人定了亲?枉费四妹妹用尽心机,到头来啊,还不是谁都留不住。”

    晏鹄当即拉下脸来,正要开口反驳,却被晏云棠拉住。

    晏云棠“呵呵”笑着,嘴里附和着:“三姐姐说的是。”

    晏云栀见晏云茉不认可纪宗玄对自己的好,便也不想说话,徐婉芝见晏云茉认可自己和晏鸿的相处模式,可当着晏云栀的面,也不便说话。

    倒是周佳仪,眼瞅着晏云棠挨了奚落,忍不住出面,回怼道:“云茉妹妹说这些话,好没意思!你许是不知道,有些人和事,得到了未必是幸事,失去呢,也未必是不幸。我看云棠妹妹福慧双修,将来有的是好姻缘在等着她。”

    听着周佳仪当众驳了自己的话,晏云茉不乐意了,开始反唇相讥,晏云栀和徐婉芝作为长姐和长嫂,只得好言相劝,从中调和。七嘴八舌间,晏云茉又蹦出一连串针对晏云棠的奚落和讥讽。

    晏云棠木然地听着,选择了最省力的方式,一概不回嘴。

    晏云茉的话再如何难听,也像扔落深潭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周围的两点水花,就没了后续的动静。这使得晏云茉渐渐丧失了兴味,潦草几句后,便主动跳开到其他话题。众人求之不得,也都像无事发生过一样,又开始闲话吃茶。

    傍晚,兄弟姊妹们散了之后,晏云栀又去荣寿堂陪晏母用过晚饭,至晚才返回伯爵府。晏云棠则陪着唐母勉强吃了一点汤水。饭后,等唐容三人回房休息之后,晏云棠将白天晏云茉说的话,和上月初与万箴见面了结一事,挑了可说的部分,说与唐母听。

    唐母听完,点头赞许,道:“云茉那个丫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与万公子见面的事呢,外祖母觉得你做得很对。既然决心要做个了结,就该两个人当了面,清清楚楚地说明白,而不是遮遮掩掩地避讳这避讳那,省的日后再生事端。”

    见晏云棠点头附和,唐母又安抚道:“你也别难过,以后就不要再想着那些已经不可能的事和人了。长久以来,万公子一直让你等,从来只考虑自己的艰难,却未曾想过你一个闺阁女子,为他担了什么样的风险。他总是有他自己的理由,口口声声让你理解他,他却从未理解过你,没有考虑过你的名声。嘴上花团锦簇,脚下却不踏实地,从头到尾也没干几件实事。他就是嘴上说的好听,事儿呢,全部由你来做,后果呢,由你来担。这样的人,趁早断了干净。”

    晏云棠知道唐母是心疼她,可她依旧想为万箴说一句话。她回道:“子铭哥哥确实有他的难处,他努力过了,结果不尽人意,他也很难过。我都理解。”

    唐母继续道:“万公子品性虽是良善,但他却未必是个好夫君的人选。哦,又兼他还有一双一言难尽的父母。有的事儿呢,上天让你做不成,那是在让你避祸。棠儿,你有福相,不入他们那种接不住福气的家庭。我们都往前看,你还小,还有大好的姻缘在前头等着你。别缔良姻,于我们全然不是难事。”

    “棠儿就想陪着外祖母,什么也不想想了。”

    唐母感到好笑,佯装生气,道:“又来了,你看看你,在外人面前,半天吐不出几个字,在外祖母面前,傻话胡话张口就来。你呀,就是仗着我宠你!”

    “外祖母。。”晏云棠顺着唐母的意思,撒娇嗔起来。

    唐母又突然严肃起来:“刚刚提到福祸,说起来。。这两年我总觉得哪里透露着不详,古往今来,气象异常总能预示着一些大事。你姨夫方才还同我说什么,风云变幻,天下易主,也是常事。这话也是能由着他混说的!真是个胆大的主儿。不过,仔细想想,去年边疆战事突发,再一个,汴京这样的地理位置,竟连着两年不见雪影。今年上半年的气候更是显着怪异。去年种下的冬小麦,据说是颗粒无收,如今城内城外,几乎随处可见饥民。哎。。”

    晏云棠关切问道:“那,外祖母,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我想着,先看看受灾的情况,也看看朝廷是如何救灾的,如果情势严峻,我们下旬就开仓赈灾吧。今年战事有所缓和,你姨夫囤积的军粮,想必朝廷也用不上那么多,我们就拿出来,散给灾民。”

    “嗯,到时我跟外祖母一起去!”晏云棠踊跃。

    “嗯。不过现在,你还要同我去一个地方。”

    “现在?天都快黑了,外祖母还要带我去哪?”晏云棠狐疑。

    唐母又是点头,又是吐出一个有力的“嗯”,让她明白的的确确就是“现在”。

    唐母解释道:“去开宝寺。我们今晚就留宿在寺里,赶着上头炉香。一则为广大受灾的饥民祈福,祈雨,二则,也是更重要的,我要去为我的外孙女儿祈愿姻缘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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