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立夏,一年中的第七个节气。

    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

    前一日,晏鹄就被家塾的学究告知,翌日休假一天。于是刚散了学,晏鹄便让他的两个贴身女使,三儿和四儿去通知晏云棠,称他翌日要约她,来一场姐弟垂钓之旅,给皮皮钓几尾新鲜的河鱼打牙祭。

    因此,今日一早,晏鹄手捧一只白瓷罐,小乙背着一只竹笸箩,外加扛着两根钓竿,主仆二人相伴来到临水阁。

    时日正缓缓朝着夏季迈进。一个月里,说来也怪,总是一半的日子连着下雨,一半的日子连着放晴。下雨的日子里,晏云棠每晚都要饮两盏冷酒,然后沉沉睡去,直睡到第二天吴妈妈来请晌午饭。放晴的日子,她却总是一到辰时就自然醒过来,伴着晨曦迈入新的一天。

    晏鹄很会挑日子,今日是个大晴天。

    晏云棠早早地梳洗好,又吃了早饭,此刻趴在凭栏上,观望满园的花草果木。晨光柔情,南风和煦,让她不禁感慨起“活着真好”。她想到:如果按公历算,现在刚好是五月了。五月可真是一年里最舒服的月份了。怪不得阿信他们的乐队要叫“五月天”。五月天可真好啊。。

    正想着,晏鹄出现在了院子里。他喜滋滋地说:“我以为姐姐还在睡大觉呢,今日倒起的真早。那姐姐等等,我挖上一罐蚯蚓,我们再走。”

    说完,他作主在临水阁的庭院中,选定一处角落,命小乙从竹笸箩里拿出两把小铲,二人开始翻土,找起蚯蚓来。

    晏云棠哑然失笑,嗔道:“哪里没有蚯蚓,偏要来翻我院子里的土。”

    “姐姐反正要种花种草,我这不是顺便给你松了土嘛!你该谢我才是。”

    才挖了小半罐,吴妈妈奉命来请晏云棠。见了她,吴妈妈惊道:“姑娘,您怎么还是这身妆扮?!”

    晏云棠无辜反问:“吴妈妈这是什么话?跟鹄儿去钓鱼,我还要穿成天仙不成?”

    吴妈妈急了:“姑娘不知道啊?昨儿个万家派人送了请帖来,说是万家大娘子回了汴京,邀请老太太和姑娘,今日去万家赴宴。流萤那个丫头没告诉您吗?”

    言毕,吴妈妈和晏云棠齐刷刷转头看向流萤。流萤惊呼一声“哎呀”,支支吾吾道:“不好!姑娘。。我。。我又给忘了。。昨日吴妈妈先给我吩咐了这件事,然后。。三儿和四儿又来告诉我钓鱼的事,我就。。我就光记着后头的,忘了前头的了。。”

    晏鹄起身,犹疑地望着晏云棠,问道:“那姐姐,今日这鱼。。”

    晏云棠噎住。她瞅着晏鹄,反问道:“你怎么跟流萤那个傻丫头一样,也浑身透着鼓傻劲呢?你觉得这鱼还能钓吗?”

    说完,她回吴妈妈,道:“这也还早的很,吴妈妈,你先去回外祖母,我现在就收拾。等收拾好了,嗯。。我再和鹄儿一块过去。”

    她转头又对着晏鹄说:“你难得休息,就跟我们一块儿去放放风吧。反正,你跟你家万兄才是最熟络的。”

    晏鹄喜不自胜,又觉得罐子里的蚯蚓不能白挖,便吩咐小乙将钓具和蚯蚓都送去给莫彦生。

    晏云棠上完妆换好衣裳,带着晏鹄和夏蝉前往乐安居,一行人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出门。正准备上马车,小乙急匆匆地赶来,向晏鹄复命:“生哥儿不在家,说是被他父亲带出门学生意去了。然后我就把东西送到六哥儿那,可六哥儿身边那个小厮守在房门口不让我进,说六哥儿在屋里写字,肯定没闲工夫去钓鱼。”

    “今日休假,六哥儿竟会在屋里写字??”晏鹄瞪圆了一双眼睛,表示惊叹。

    小乙把手一挥,揭开真相,道:“写什么字啊,那是良辰在糊弄鬼呢!他就算不让我进,隔着房门我也听得一清二楚,六哥儿明明就是在屋里跟依云和伴月两个丫头厮闹!”

    “那东西呢?”

    “最后让我给送到大哥儿屋里去了。”

    “大哥哥和父亲一样,终日忙着公事,你送到他那做什么。”晏鹄责备。

    “总不能送给姑娘们吧。大哥儿人虽不在,但采柏和修竹把东西都接了,徐娘子还让我别担心,说东西放在那边,肯定就能派的上用场。”

    说完,小乙自以为光荣完成了任务,傻乎乎地笑起来。唐母命他同行,又给他指派了一项新的任务,让他好生看着晏鹄别在万家胡闹生事,惹得晏鹄连声抗议,表示不满。

    上了马车,唐母原不打算多嘴,可想了想,还是叮嘱晏云棠和晏鹄,道:“那边鹏哥儿年纪小不懂事,又有一双不靠谱的父母,你们作为兄长和姐姐,时常也要督促着些,别让他走了歪道。”

    姐弟俩都应声称好。

    接近晌午时分,唐母一行人才到了万家。这是晏云棠第一次正式且正面地见到万父和万母。她发现,耳闻和目睹果然还是很有差距。历来通过万箴口中的描述,晏云棠脑海里的万父,是个慈眉善目且少言寡语的男性长辈,而万母则是个凶神恶煞又泼辣无理的悍妇。

    事实是,仅仅从外表看,她的想象就已出了错。

    站在她面前的万松年,生得。。一言难尽。鼻背高直,单把那一挺鼻梁拿出来看,倒是不错,然而鼻子上方却嵌着一双小如绿豆的眼睛,让你与他对视时,总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还未完全睁开。再看鼻子下方,造物主也是格外吝啬,只辟出了十分有限的面积,留给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唇角还向下垂着。万父五短身材,精瘦强干,站在万箴面前,矮了一大截。

    晏云棠不禁疑惑:这样的身材样貌。。是怎么生出万箴这种儿子的。。哦,大概是遗传了母亲。

    再看陈菊,果然是个美人。举手投足间,优雅如兰。单从面相来看,完全无从想象这样的美人,竟会出口成脏,用最难听的话去叱骂自己的儿子。甚至,还会动手,打到万箴破相。

    生活在世俗的人类,其善于伪装的功夫,比遗留在自然界中的动物,还是要高明许多。

    不过,陈菊虽貌美,却也生得质似薄柳,娇小玲珑。晏云棠想着:看来万箴的海拔。。是基因突变了。

    万父万母将唐母一行人,盛情迎进前厅入座。待众人坐定后,趁着女使们上茶之际,晏云棠寻到机会悄悄细看。只见屋内居中摆放的一张围子榻上,唐母端坐于左侧,万母坐在右侧,万母的身旁还立着一位华冠丽服的貌美女子,正当韶华,小鸟依人。万父坐在左列椅子的首位,其下是衣冠齐楚的万箴,万箴后边坐着一位男子,看着比他年长几岁,穿着打扮抱朴含真,但气质不俗。晏云棠与万箴相对而坐,她的左侧是晏鹄,右侧是曾经见过一面的万菁茹。

    众人喝了一回茶,又寒暄了一回,万母选定时机,将她身旁那名女子的一只手拉过,放在自己掌心摩挲。动作幅度之大,仿佛是刻意要做给众人看。万母含笑给客人们介绍:“这是我娘家亲妹子的女儿,闺名婉君,跟我们箴儿同岁。呵呵。箴儿旁边那位是婉君的哥哥,梁澈。”

    梁婉君婀娜着给几位客人行了一个万福礼,梁澈则坐在椅子上,微微颔首示意。万母看着梁婉君,满眼的宠溺,丝毫不输唐母看晏云棠时的眼神。

    万母继续道:“上月我突然被叫回老家,因为我那妹子突发急病,这一去,又是照料病人,又是帮着打理内宅,足足耽搁了一个月才返回。妹妹病虽好了,但还需要静养,我便把我这外甥女和外甥,接过来照顾一段时日。”

    一席话看似是在解释自己的失信和拖延,却只字不提登门提亲之事。

    唐母客气答言:“亲人生了病,自然是头等大事。大娘子心善辛苦,能者多劳。”

    受了褒奖,万母心满意足,脸上的神情越发得意,干脆将梁婉君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万母继续自说自话:“我的婉君呐,从小就是个乖巧听话的姑娘,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最是孝顺我!呵呵。所以啊,每年我都要接她来汴京住上两个月。婉君跟我们箴儿自小就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回回见了,呵呵,都是形影不离。人人都说她就像我的亲女儿一般,哈哈哈。我呢,当她是自家人,还有澈儿,他们兄妹都不是外人,因此我今日才斗胆邀老太太过来一起吃个便饭。老太太千万不要见怪。”

    听了这番话,一股异样的感觉,在晏云棠心中油然而生。她觉得万母的话语,配上那抑扬顿挫的语气,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再侧头望去一眼,她觉得万母的脸色,也混合了某种道不明的意味。

    唐母显然也觉察到了。她客气地回说:“大娘子客气,怎么会见怪。既是大娘子的外甥女,那的确都是一家人,席面上就是人越多越热闹。”

    万母又望向晏云棠,指给梁婉君,说:“君儿,你瞧,那就是我给你提起过的云棠姑娘。你别看她年纪比你小,她可比你懂事多了!既出身在大户人家,又见多识广,我瞧着,她实在是个相当聪明又有主见的姑娘。走,你过去,多跟人家聊聊,学习学习。”

    万母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深意地望着晏云棠笑。她把语气中的轻重缓急,处理的极为妥当,说到某些字眼时,再愚笨的人都能听出她在刻意强调。她的这几句话里,句句藏着针,针针戳向晏云棠。初次见面,晏云棠不知她是何用意,可基于她是万箴的母亲,晏云棠只能不躲不避,微笑着接过。

    唐母接话道:“大娘子真是谬赞了,我们家这棠丫头,最是个没心眼儿的。她日常总是糊里糊涂,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由我和她父母给她作主,哪有什么主见,实在没什么值得梁姑娘学习的。不过,她们都是姑娘家家,倒是可以多在一处玩玩,培养培养感情。”

    说着,万母便让梁婉君带着晏云棠,去万宅参观游览。晏鹄自然是忙忙地跟了自己姐姐走,万箴见晏云棠走了,也起身一起,万菁茹更是等不及,急急忙忙叫了梁澈,跟上大家的脚步。

    万菁茹这位小主人,带着大家从前厅走到后院,一路走,一路介绍着这座在汴京排得上名号的巨贾大宅。晏鹄虽说来过万家,可还是头一回遍览各处,觉得十分新鲜,便跟着万菁茹走在最前头。梁澈和梁婉君并肩而走,一路上口耳相接,频频低头私语,置旁人如无物。晏云棠则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悠悠地左右观望,万箴喜气洋洋地挨着她前行,喋喋不休地自说自话。

    晏云棠被万箴的絮聒说乏了,忍下一个哈欠之后,打算转移他的注意力。她问:“子铭哥哥,方才在屋里,我瞧着令堂似乎格外喜欢你这个表妹,是吗?”

    万箴苦笑:“嗯。若要论个排名,母亲最喜欢的就是君表妹。其次是姐姐,澈表哥,最后。。才是我。”

    晏云棠所有所思地长长“哦”了一声,又问:“这倒是。。挺奇怪的。不是吗?”

    万箴不以为然,解释道:“可能是母亲与君表妹相见不多的缘故吧。她们那么投缘,一年之中也就见个三两次,自然格外珍惜,每次见了总有说不完的话。”

    晏云棠又“哦”出一声。半晌,她迟疑着说道:“我看着。。子铭哥哥和令尊灵堂,还有令姐,嗯。。怎么说呢。。就是,你与他们三人,竟都长得不像。反观梁姑娘,她和她的亲哥哥也不像,眉眼间,却与你的家人倒有几分相似。”

    万箴再次苦笑:“棠姑娘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了。可能,这也是母亲更喜欢君表妹,不喜欢我的原因之一吧。哈哈。”

    晏云棠听他话里话外,都是对梁婉君夺走了万母宠爱的失落和自嘲,心疼之余,又自责不该跟他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于是,也不再继续深入。

    几个小辈把万宅走马观花地逛过一圈,都显出了疲态,拖着步子回到前厅和长辈们一起用饭。席间,万父才喝了两盏,就借机开始叙述自己的发家史,说他如何白手起家,赚到本钱,又如何从朝廷手里,通过扑买接手了白矾楼,最后又是如何千辛万苦将白矾楼经营壮大,才有了如今七十二家正店之首的丰乐楼。洋洋洒洒,夸夸其谈。

    万箴听着,尴尬不已。他已经大致摸清了晏云棠不张扬的脾性,担心她会在心里看不上长篇大论的万父,便时不时给她解释几句:“棠姑娘不要介意,父亲一沾酒就是这样,逢人便说,拦都拦不住。”

    看着万父不过两盏酒下肚,其酒前和酒后的反差之大,让晏云棠确实觉得有几分好笑。可听着万箴给她解释,她又不得不强装正经,回应几句以安抚住他。

    用完饭,唐母疲乏,意欲告辞,可万松年大概是在席间说得还不够尽兴,用了十分的力,要攀留住唐母。万母见了,只得也假意盛情,挽留道:“老太太多留一会儿,用过晚饭再走。我特地请了会唱南戏的戏曲班子,再过一个时辰就到。老太太就先去厢房歇个午觉,解解乏。”

    盛情难却,唐母只得答应。晏鹄有万箴作陪,唐母便带着晏云棠,来到了万母安排的一间厢房睡午觉。

    祖孙二人平躺着,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榻,一时竟都睡不着。

    半晌,唐母悄声问道:“棠儿,你瞅着这万公子的家人,如何?”

    晏云棠听唐母也没睡着,“嘿嘿”一笑,立马侧过身躺着。她把手垫在侧脸下,望着唐母,回道:“这万大娘子说起话来,指桑骂槐,夹枪带棒,可真是一点也不输给我们家那位四婶。”

    “何止,素来只是略有耳闻,今日见她那行事做派,她可比你四婶和你舅母加起来都还厉害!你若是嫁了过来,今后她是这个,你就是这个。”

    唐母一边说,一边将手举到晏云棠面前,煞有介事地先是伸出大拇指,然后再伸出小拇指。

    晏云棠见了,“扑哧”一声,笑道:“外祖母,您可真是个老顽童。”

    笑完,她又收了收脸色,缓缓道:“不过。。您说的没错。万大娘子是有些厉害。尤其是。。”

    “尤其是什么?”

    “尤其是。。她先前提到我的时候,那些话里,火星滋啦啦地往外蹦,溅的人生疼。”

    唐母叹了口气,继续说:“这万家,一家子都爱夸夸其谈。万公子的母亲是个笑面虎,凭她话里有多少机关,那一张笑脸都能让你挑不出错来。万公子的父亲呢,不喝酒不知道,一沾酒,活生生一个自大狂。他们夫妇爱听场面话,奉承话,都虚着呢。”

    晏云棠想起万父眯缝着一双小眼睛,一脸自傲,嘴里侃侃不尽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

    她“咯咯”笑道:“嗯,话确实是多了点。但子铭哥哥心思单纯,说的都是些实诚话,和他父母完全不是一类人。他姐姐看着又跟我们鹄儿一个样,乐乐呵呵,有什么说什么,好像也没什么心机。”

    “嗯,万公子跟他姐姐都是良善的好孩子,只可惜,有双那样的父母。哎。不过,棠儿,你瞅着那梁姑娘和万大娘子,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儿?”

    晏云棠迟疑了许久,才支吾道:“梁姑娘。。和她那个哥哥,看着也怪。虽说是亲兄妹,可都这么大了,看着好像。。亲昵的也太过头了。。”

    唐母轻叹,愁言道:“这一家子人。。你将来若嫁过来,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等了半天,没等到晏云棠的回答。唐母侧头一看,见她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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