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赵琰如约,果真给晏云棠送来了酒曲。

    只是,他宿醉未消,未亲身而至,来的是长海。长海提着一只竹篾编制的食篮,篮内用纱布裹着一大包酒曲,代替自己的主子,邀功般地对晏云棠说:“棠姑娘,这是我们王爷一大早,让我去酒务取的酒曲。我还特地问了,这曲里都是上好的中药材,保管您酿出来的酒好。”

    “你家王爷呢?”道完谢,她又顺势问出一句。

    “王爷昨晚喝多了,清早醒了一会儿,交代小的今日务必要把酒曲送来给姑娘您,然后又睡下了。哈哈。这会儿恐怕还在见周公呢!”

    对于长海来说,晏云棠也是自小相识,所以他和自家主子一样,待她总比待旁人要多了一份亲昵。面对晏云棠,讷言的赵琰,都会多说两句话,何况是不惜字的长海。长海不仅话更多了,还总是忍不住要在晏云棠面前揶揄赵琰,揭赵琰的短。

    听了长海的话,晏云棠虽觉得好笑,当着他的面,本不便肆无忌惮,可见他也是一副揶揄打趣的表情和语气,说完还“哈哈”笑起来,她便也壮着胆子,跟着一起笑。

    长海意欲直接将整只食篮留下,晏云棠却只命夏蝉收下了篮内的那一包酒曲,然后让长海稍等片刻,自己去小厨房取来一只白瓷小盅。她捧着白瓷盅,望着长海,解释道:“昨晚外祖母高兴,也多喝了两盏,早晨起来觉得胃里不适,我便用绿豆加甘草煮了汤,可解酒气。还好多煮了些,正好你带回去,给你家王爷喝。”

    她小心谨慎地把白瓷小盅,安放在竹篮里,放好后,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哦,对了,汤里还加了些黄糖和蜂蜜,入口可能甜腻了些,不知你家王爷可喝的惯吗?”

    长海憨态可掬地笑起来,又开始揭自己主人的短:“棠姑娘,您别看王爷在外人面前,一本正经,对谁都漠不关心,不理不睬的。其实,他私底下还是小时候那样,就是个孩子!额额。。我这可不是在说王爷装高冷啊!嘿嘿,总之,您放心,王爷他可爱吃甜食了!”

    长海声情并茂,令人捧腹,逗得晏云棠“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一边笑,一边又叮嘱了两句,便让长海回去了。

    晏云棠瞅着夏蝉手里的那包酒曲,发了会儿愣,然后望向夏蝉,又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知会:“如今我们每日都是跟着外祖母,在乐安居用饭,临水阁这边的小厨房也不常用了,空着也是可惜,干脆。。在厨房里造两只大桶,专门用来酿酒可好?”

    夏蝉笑眯眯地应和道:“姑娘觉得好,自然就是好的。”

    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得了主意,晏云棠不待犹豫,即刻就叫来流萤,让她和夏蝉一起帮着备好笔墨纸砚。夏蝉研磨,流萤不明就里,歪着头暗自咕哝了一句什么,从书架上取来一张花笺,摆在书案上。晏云棠手执毛笔,望着那张花笺,一脸的嫌弃。她皱眉道:“我又不写字,你换一张宣纸来。”

    流萤听了,表示豁然,老老实实地将花笺放回原位,又抽出一张宣纸,平铺于桌案,嘟囔道:“我就说嘛,姑娘怎么会主动要求写字!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晏云棠顺势举起手中的毛笔,对着流萤的小脑袋,用笔杆狠狠敲了一下。流萤本来撒欢似的正在嘲笑她,挨了一记敲打,又是嘟囔抱怨一句,引得一直旁观的老实人夏蝉,也捂着嘴笑起来。

    晏云棠端坐在椅子上,凭借着回忆,另加一部分想象,在脑海中构思起蒸馏酒桶的模样,待蓝图大致得出,然后才执笔沾墨,在空白的宣纸上出笔点画。泼墨挥毫,点涂勾勒,添删增减,费了一番笔墨,又废了几张画纸,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才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流萤和夏蝉凑近看时,只见两只大木桶,赫然映于纸上,一高一矮,内部空间也仔细描出,并做了标注。晏云棠提起宣纸的两角,悬在半空,借着阳光仔细审视,觉得没什么问题之后,又鼓起两腮,对着半干的墨迹吹了吹。

    末了,她将这幅得意之作交给夏蝉,嘱咐道:“你把这张图纸交给钟妈妈,让钟妈妈找个木匠,依样给我做出来。”

    夏蝉领命,接了图纸便去了。晏云棠满怀期待,一时闲不下来,又着人搬来一石高粱,倒出一半在木盆内洗净,然后将洗净的高粱舀入先前倒腾出的那只木桶里,进行蒸煮。蒸到半熟之际,再重新倒入木盆中,和入酒曲,盖上一层湿布,等待发酵。

    等待发酵的过程里,充满了想象和期待。

    晏云棠每日早晚都会来厨房,看一看,闻一闻,这满满一盆的愿景。她脑海中还存着何青的记忆:爷爷是个既勤快又能干的人,在自家的农田和沙地里,种下了琳琅满目的各色各类作物。童年记忆中的每个秋天,爷爷都在忙着秋收,和酿造品类各异的粮食酒。经由爷爷的一双巧手,大大小小的酒桶,在那间由红砖砌成的厨房里,堆的满满当当。屋子里时时刻刻都氤氲着粮食的纯香,假以时日,那些粮食的纯香再逐渐发酵成酒的醇香。

    她记得,爷爷说过,秋天是万物成熟的时日,也是出酒率最高的季节。

    十日后,在钟妈妈的引导下,小厮们经由角门,尽量不着痕迹地把那两只新做好的大木桶,一路运到了临水阁。晏云棠仔细检查过,发现木匠果然按照她那简陋粗糙的图纸式样,将蒸桶做出来了。该有的酒槽、甑桶、冷水阁、导流管等等,一应俱全,其貌虽略显丑陋,然而功用想必是完善的。

    晏云棠指挥小厮,将两只木桶安装到灶台上,先掺水开锅,试用一遍,确保一切均没有纰漏之后,又遣散了闲杂人等,只留下流萤和夏蝉,将不大的小厨房空给她们,才开始着手酿酒。

    她掀开盖在发酵盆表面的湿布。霎时间,一股浓郁的酒香,从盆中四散开来,融入空气,再经由口鼻,直入体内,使得站在发酵盆周围的人,都觉得自己遍体瞬间酥酥麻麻,未饮先醉。蒸熟过的高粱,与酒曲经过多日的缠绵,此时已经深深交融为一体,色泽宛如琥珀,每一颗醪糟都十分悠闲,并躺在盆内静候,已全然不见前几日还活跃异常的小气泡。

    晏云棠伸手抓起一小撮高粱,轻轻一捏,柔软如泥。再放入舌尖尝了尝,微微泛着酸。又俯下身子,侧耳听了听,盆内已没有了前几日的聒噪。

    嗯,发酵完美。

    一切都不偏不倚,正正好。她接过流萤递来的一把大铲,开始和发酵好的高粱。与此同时,赵琰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厨房门口。

    赵琰悄悄示意,流萤和夏蝉悄悄退下。

    他正大光明地悄悄凝视她的背影。

    正值日中,晏云棠专心致志地费力搅拌了一番,最后还是不经意间一瞥,从赵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才发现了他的到来。她回过头,正欲开口,被回过神的赵琰抢先一步,道:“这种粗活,还是让我来吧。”

    他发现了她额前的细汗。

    说着,他走上前,伸手握住铲柄。晏云棠见了,也不客气,松开握着大铲的双手,笑道:“有劳王爷了。”

    移交了大铲之后,她走到灶前,开始生火热锅。待锅中热气均匀散开,搅拌也充分到位了,她又指导着赵琰,把高粱一铲一铲,渐次倒入那只较矮的木桶中,悉数倒完之后,严丝合缝地将木桶盖严实。接着,又在另一只高木桶的顶端掺上冷水,然后也用盖子盖好。最后,用一根空心的竹管,将两只木桶连通,再另置一只盛酒的小桶,放在聚酒口处,用以收集冷却过后的酒液。

    整个制酒流程,至此即将走到尾声。

    赵琰助力完成了这一系列操作之后,有几分疲惫,从厨房的一角,搬了两只小方凳到灶前,兀自坐下歇息。在他的示意下,晏云棠也在另一只小方凳上坐下。

    二人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四周寂寂无声,不见人影,只剩灶内的柴火,偶尔哔啵作响,气氛的走势,逐渐变得有些微妙。晏云棠满怀期待,静候着酒液的来临,无暇顾及其他。赵琰人坐在灶前,面无表情,却心不在焉,慢慢有些尴尬的耐不住。

    他静坐着,一会儿望望燃烧得正旺的柴火,一会儿瞥瞥聚精会神盯着出酒口的晏云棠。这几年在宫中和王府的生活,已经洗去了他儿时的那股子天真开朗,他很少主动开口,几乎不曾喋喋不休。

    可面对着她,一切好像又不同了。他竟然开始找话题:“几年不见,棠妹妹见多识广了,竟还有这样的手艺。就是不知,你从何处寻来的这酿酒的学问?”

    “啊?”晏云棠一愣。她懒怠编故事,便将从自己那双黑眸子投射出来的,看似天真无比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与他的视线交汇,装得既无邪又无辜,望着他,笑意盈盈。她打算用一惯的“呵呵”傻笑,试图糊弄过去。

    谁知,装傻充愣在赵琰身上却不起作用。

    以往,无论是以晏母为首的那群晏家人,还是某些无关紧要的外人,面对他们提出的一些让她无意或不便回答的问题,她总是能用一串“呵呵”搪塞过去。因为他们本就对她漠不关心,即便发问,也只是随口一问,对回答并不抱期待。

    赵琰与他们,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方才所问,即便是为了搅浑尴尬,而刻意想出来的问题,那也是出自对晏云棠真切的关心。

    是问有所待。

    “怎么?棠妹妹不愿分享?”赵琰追问。

    晏云棠见她用惯的伎俩毫不奏效,稍微想了想,只得胡诌起来:“额。。不是我不愿分享,而是。。嗯,我答应过世伯,绝不外传他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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