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隐从一处无比熟悉的寝屋内苏醒,仿佛并未察觉有哪里不妥一般。待他梳洗完毕从屋子中走出时,发现院内的正中厅堂高悬着一块自己亲手所书的牌匾——明心堂。

    这里正是自己身为权臣之子的居所。

    陌隐照常带上了小厮傅寒,闲散地去往闹市中游园听戏。

    生于太平盛世的权贵之子,陌隐从生下来所要操心的便只是如何赏花戏鸟、吃喝玩乐。到了弱冠之龄,他的父亲自会为家中孩儿打点好一切,送他平步青云,为他娶亲,看他圆满一生,而他也会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父亲的一切。

    这华京之中,但凡权贵世家,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他们的父亲是权贵,未来他们自然会继承自己父亲的衣钵,牢固地把持着这座王朝的一切,在金樽玉盏中醉生梦死,快活一生。

    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就在这方日日前来的茶园戏坊中,他却遇见了自己此后一生的情劫。

    身为权贵之子,陌隐理所应当地被侍者引入了包厢,正对茶园看台。

    茶园中茶香四溢,台上的老者咿咿呀呀地说着《霸王别姬》的故事,带人走入那段在烽火连天的战事中淬炼而出的凄美爱恋,引人不住感伤。

    谁知故事未完,当朝国舅之子便飞扬跋扈地带着一帮小弟在楼下看台前排明目张胆地喝倒彩,嚷嚷着:“爷才不要听这糟老头子说书!爷是冲着漂亮姑娘来的!给我把你们这儿的红牌请来!请不来,爷要你们好看!”

    “对!我们是来看愿儿姑娘的!快把她请来!”

    “我要看愿儿姐姐的苏州评弹!”

    楼下的看客也跟着起哄叫嚷。

    茶园掌柜生怕压不住场面,让国舅府的贵爷砸了茶园,赶忙派人去请愿儿姑娘上场。

    茶苑红牌如愿姑娘因时间紧急,甚至来不及换金钗华裙,只身着平日里穿的鸭黄色诃子裙,外罩葱青色大袖衫,随手挽了一条姜黄色披帛,便头簪木槿,匆忙上台。

    乐声响起,如愿姑娘素手轻抬,吴侬软语,娓娓道来:

    “我说我不会写诗我只是”

    “在诗里刻画了你的影子”

    “每到阳春的三月你穿着”

    “随风起舞的花布裙子”

    “予美的定义我只是想用”

    “你的名字来造句来写词”

    “告诉你这世上无二的诗”

    “讲你是我独一的故事”

    “一城烟雨一楼台”

    “一花只为一树开”

    “一颦一笑一知己”

    “一点一点一滴一份情怀”

    “一城烟雨一楼台”

    “一花只为一树开”

    “一颦一笑一知己”

    “一点一滴一情怀……”

    吴侬软语的曲子让人恍然梦回那个烟雨楼台的融融江南,风暖花香,让人不禁流连忘返,迷醉其中。

    正在陌隐手打拍子,陶醉其中时,楼下却陡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原来是那国舅府的恶霸少爷不顾满园游人,便要上台去拉扯那位唱曲的姑娘。

    如愿无力地躲闪着,眼看就要落入恶霸之手。

    傅寒在楼上的包厢中询问道自家的少爷:“公子,要属下去处理吗?”

    陌隐摇头,曲是好曲,可是为此得罪国舅府,得不偿失。

    在茶苑中看戏的游人中不乏世家贵子,可所有人出于世家背后关系错综复杂、多有牵连的缘故,也并不愿为一区区歌女得罪如今正如日中天的国舅府。

    就在如愿姑娘将要落入虎口之际,从茶苑外却突兀传来一清朗女声:“放开她!”

    “呦呵!”国舅府少爷满脸不乐意地转头,他倒要看看是谁斗胆包天,竟连国舅府的面子都不给!

    哪知回头一看的国舅府少爷一看那人的样子,登时酥软了身子。

    这是怎样的绝色!春花秋月、冰肌玉骨不足以誉其贵!她分明是从天上堕入凡间的仙女,明珠玉交体,顾盼遗光彩!

    “仙女!仙女!”国舅府少爷盯着台下的女子,就要上前拉扯她的帏帽衣衫。

    陌隐摇头,想来定是少不经事的哪家贵女,与下人一道游园失散了,这才会路过此地、打抱不平。

    不忍羊入虎口的他,不待傅寒出声,便手执茶盏,打向国舅府少爷拉扯那女子面纱的肥手,使其接连后退,却也不慎带翻了那女子遮挡容颜的帏帽。

    谁知这女子也不是什么软弱好欺之辈,眼见自己的帏帽被身前这个面目可憎的恶霸给拉了下来,立马掷地有声地呵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来拉扯我的衣裳!舜英,掌嘴!”

    从茶苑外飞入的随侍舜英一把按住尚沉浸在如此绝色容颜中的国舅府少爷,将其拖到一旁掌嘴。

    “打完五十巴掌给我把他扔到宗人府,好好查查这狂徒做了多少恶事!”历悠然拍拍手掌,将帏帽随手递给了身边的侍从,顺手扶起被那恶霸推到在地的如愿姑娘:“这位姐姐,你还好吗?”

    如愿仰头,看着这位逆光中伸向自己的双手,不禁嫣然一笑,轻声细语道:“如愿无事,多谢姑娘相助。”

    茶苑中的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地看着堂前发生的惊人一幕。

    只见那绝色女子身着紫色华服,华服上用金丝精致地绣着银杏花样,在窗外阳光的映照下流转着金色的华光。她的头上簪着同色银杏珍珠长流速步摇,与身上的华服纹样遥相呼应,尽显贵气。

    可此女竟然好不顾忌国舅府的面子,想来定是年少轻狂,不知世事。

    这也让在场的权贵公子退步三分,纵使此女貌美倾城,也不足以令他们冒着得罪国舅府的风险前去示好,这是世家公子们彼此悄然既定的共识。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就在堂前一片静默时,楼上的包厢却突兀有一贵公子现身:“不知两位姑娘可愿上楼一叙,陌某不才,愿以茶代酒,为两位姑娘压惊。”说着,陌隐吩咐着身边的随侍:“傅寒,你去协同那位舜英姑娘一道将国舅府公子送到宗人府去,就说是我的主意。”

    傅寒领命而去。

    历悠然不顾舜英的眼色一口应下,就要携身边方才受惊的如愿姑娘一同上楼喝茶:“如愿姑娘,既然有人相邀,我们就一道上楼瞧瞧?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武功小有所成的历悠然自是不怕楼上的公子心怀不轨。

    如愿却笑着道:“无碍!这位公子之前也曾出手相助,我正好借此机会聊表谢意。”如愿指的是先前在遇到其他狂徒纠缠时,陌隐也曾出手帮她解围。

    “那就好!”历悠然说着便和如愿一同登楼,迈入了这位公子的包厢。

    陌隐邀两位姑娘入座,率先施礼道:“在下陌隐,出身锦衣侯府,见过两位姑娘。”

    “我是悠然,舜英说出门在外姓氏不能告知外人,你们就直接叫我悠然吧!”历悠然说着,尝了尝手边的香茶,确是入口香醇,回味无穷。

    “小女如愿,多谢恩公屡次相救之恩!”如愿姑娘起身回了一礼,落落大方道:“此番得二位相助,小女愿以曲相酬,向两位恩公致谢!”

    “好呀!我还要听刚才未完的曲子!”历悠然原本就是被如愿的曲子吸引来的,有此机会,自然要拉着如愿听完这首曲子。

    陌隐亦是颔首同意。

    如愿遂起身,吴侬细语,婉转莺啼,继续道来那未完的曲调:

    “……予美的定义我只是想用”

    “你的名字来造句来写词”

    “告诉你这世上无二的诗”

    “讲你是我独一的故事”

    “一城烟雨一楼台”

    “一花只为一树开”

    “一颦一笑一知己”

    “一点一点一滴一份情怀”

    “一城烟雨一楼台”

    “一花只为一树开”

    “一颦一笑一知己”

    “一点一滴一情怀”

    “一城烟雨一楼台”

    “一花只为一树开”

    “一颦一笑一知己”

    “一点一点一滴一份情怀”

    “一城烟雨一楼台”

    “一花只为一树开”

    “一颦一笑一知己”

    “一点一滴一情怀”

    “你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

    一曲罢,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一城烟雨一楼台,一花只为一树开。果然好曲!”历悠然率先赞叹道。

    陌隐也从曲终回神,意犹未尽道:“一颦一笑一知己,一点一滴一情怀。你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当真词曲清丽,婉转动人!”

    如愿起身:“小女愧不敢当,两位恩公喜欢就好。”

    “当得!你当然当得!”历悠然拉过如愿,一心让她再多唱几曲苏州评弹,吴侬细语,果然沉醉迷人。

    如愿自是欣然应下。

    这日,茶苑中歌声婉转,经久不绝。

    ……

    十日后,国舅府少爷经宗人府会同刑部、顺天府属官共审,数罪并罚,被判绞刑,于街市行刑,明正典刑。

    这给华京的权贵世家敲下了警醒的钟鸣。

    想来那日茶苑中突兀偶遇的佳人必定家世惊人。

    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就在一个月后的中秋夜宴上,一众权贵之子竟然再次见到了那名昙花一现的绝代佳人。

    “——镇国公主到——!”

    “——镇国公主到——!”

    “——镇国公主到——!”

    皇宫中秋夜宴中,在宫人接连高呼的唱和声中,众人只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踱步而来。

    但见佳人身着金色抹胸并槿紫色诃子裙,外罩明紫色大袖衫,衫上用金线勾勒出一朵朵华贵的凤尾花案,更有宝石珠翠装点其间,奢华耀眼。她的头上簪着一朵盛开的花中之王,两鬓戴着龙头玲珑宫灯长流苏步摇,随着佳人步履蹁跹,在鬓边灵动的摇曳,正是国色天香,尽显雍容华贵。

    这时,众人方才明悟,原来那位茶苑中勇斗恶霸的女子就是当今的镇国长公主!

    陌隐看着华灯下一身华贵的女子,死死按捺住久违的心颤悸动。

    一年后,在陌隐和锦衣侯府的共同努力下,他成功迎娶镇国公主历悠然。

    洞房花烛之夜,他满面期待的掀开火红的盖头,望着眼前鲜妍明媚的女子,只觉得自己已然握住了自己想拥有一切。

    可是为何还会这般心慌?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将要彻底失控一般。

    幻境外的历悠然心急不已:“陌隐,你醒醒!你赶紧醒醒啊!”

    她拼命地摇着沉睡不醒的陌隐,却发现一切的努力都只是白用功。

    就在历悠然心急如焚,不知所措之际,陌隐却猛然睁开紧闭的双目,他稳稳地扶住她,沉声道:“你放心,我无事了。”

    历悠然脚下一软,终于松懈了心神,还好他平安无恙。

    在陌隐的安抚下,苦苦熬了三日的历悠然终于在疲惫中沉沉地睡去。

    陌隐看着在自己周身点点萦绕的荧光,久久不语。

    这分明是幻妖的化身——诱梦虫。

    原来,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幻妖织就的梦境。相传幻妖乃上古妖兽,本身无形,却可化身为成百上千的诱梦虫,它能窥探人类心底的欲念,勾起人类心底最原始的欲念,编织出令人沉醉的美梦,让人浑然不觉,沉醉其中。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尽管那只是一场幻梦。

    只是梦醒时分的怅然令人倍感伤怀。

    此时此刻,陌隐方才彻底明白梦中那位如愿姑娘向自己和悠然倾吐过的话语:她说,她明明已经到了华京,却还是接触不到华京。

    而他分明怀抱着她,但也还是永远无法得到她。

    如愿说过:她宁愿要清醒的痛苦,也不要混沌的麻木。

    而他的选择早已注定,他甘愿满含血泪,尽屠梦中的所有,从满目血色中陡然清醒,也不愿在如愿以偿的幻境中幸福地安度一生。

    他要救她,这是他终生未竟的使命。

    为此他必须破除幻妖营造的心魔劫,亲手打破他求而不得的一切,认清自己所处的现实:在他梦寐以求的黄粱美梦中,所有的相遇、相知、相爱皆是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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