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玉堂看着恢复原样的审讯室——指只剩连地一体的桌椅的出厂设置,挑眉问道:“他?”
审判者面无表情,“我的职责是扼杀灾祸的苗头。”
【这是符合《守夜者职业守则》的做法,相关的后续扫尾交由大公,他会说服长老会和内阁。】赫尔曼说道,【我们无法承担“l397星惨案”类似的灾祸再次发生的后果。】
他调出精神力检测仪的记录界面,打开了五分钟前的异常记录。
平平无奇的折线图上,一条线条小幅度波动,但在某个时间点忽然拔高,抵达了折线图顶峰,代表精神力数值的线条卡在了第一级与第二级的分界线,只差一点就能升至第二级。
一旦精神力波动升到第二级,就意味着觉醒者理智全无,沦为一个丧失自我意识,只会散发混乱精神力攻击的躯壳,一个被精神力控制的傀儡,每一个精神力傀儡都是大灾祸,他们在精神力紊乱的第一时间,会使方圆五里内的人类都被精神力扰乱神经,其他生物也会因精神力波动的刺激而陷入混乱,导致秩序迅速崩溃。
灾祸爆发之初,守夜者就会强行介入事件,封锁一切相关信息的流出渠道,并当场处决精神力混乱的源头,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拔除根源,傀儡的精神力将在三个小时内扩/张至半个小型星球,所有在精神力笼罩范围内的人类都会提高精神力觉醒概率,而被影响激活精神力的觉醒者会受制于根源的傀儡,成为新的感染源,只用一天时间就能彻底毁灭一颗星球的所有生命。
一年前的“l397星惨案”就是如此,l397星是比w-2星还要偏僻的乡下星球,当地驻守的守夜者实力还不如w-2星,在觉醒者精神力暴动的开始,守夜者就被有针对性地抹除了大脑活力,没有了守夜者的阻碍,觉醒者的精神力持续上升,过渡至傀儡阶段,接着在短短一天内控制了l397星的所有生命体,直到外来星舰降落时没得到港口控制台的回应,才发现异常。
之后l397再无正常生命,内阁全票通过了封锁提案,投放炸弹将l397星炸毁,对外解释l397出现了一种经宇宙辐射变异的病毒,入侵人体后会率先侵蚀脑部,使宿主大脑坏死,躯体受病毒控制,且这种病毒传播性极强,造成的人体损伤具有不可逆性,才顾不得人道主义,直接炸毁l397星,消灭了星球上的素有生命。
内阁将卫生局提供的调查结果公开,证明这套说辞并非政府编造的谎言,压住了那些意图浑水摸鱼,搅乱帝国局势的舆论,只有守夜者的内部资料库中留下了l397守夜者的最后一份报告,一张精神力检测仪出示的检测单,还有一封迟来的求援信。
但这在守夜者组织对精神力灾变的等级划分表中,这仅能排到第二级,在其之上还有更严重的精神力灾变。
经过“l397星惨案”,原本守夜者内部的温和派失去了话语权,守夜者组织更坚定了激进作风,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这虽然使得大公在组织内的风评受损,但也很有效地降低了觉醒者灾祸的危害影响。
“如果不是‘l397星惨案’,我还真不知道组织里竟然还有那么多‘圣人’,他们明明也直面过觉醒者,很清楚觉醒者跟人类只是外表相似的不同物种,也亲眼见过他们带来的灾难惨剧,却能代表已逝之人原谅凶手。”审判者难得说了一句带有个人情绪的话。
【所以他们也为自己不合时宜的“慈悲”付出了代价。】
越是对觉醒者有不合适的情感,越容易受到精神力的影响,越是不自觉成为觉醒者的俘虏,直到最后产生共鸣,被同化成为觉醒者的同类,他们的下场与一般觉醒者无异。
觉醒者,在他们被精神力主导的那一刻起,他们从根本上就与人类分成了不同的物种,他们是人类进化道路上步入歧途的结果,是注定会走向自毁的失败品。
这是旧世界向新世界献出的祭品,是旧世界向新世界过渡的牺牲品。
但他们从来不值得怜悯。
“邢上校,对话记录将会如实汇报给威廉大公,因为突发情况,犯人……”审判者喊住了正要出门的邢玉堂。
邢玉堂不回头,只朝后打了个手势,打断了审判者的话,“对话全程已由主系统记录,我已经得到答案了。顺便帮我向威廉大公转达,我答应了他的招聘邀请,之后有空再谈薪酬问题。”
审判者一愣,无奈笑着抓抓头,他确实接到威廉大公的命令,邀请邢玉堂入职守夜者组织成为正式员工,之前想着邢玉堂排斥再被牵连进精神力特殊事件,才以短期聘用起头,慢慢改变邢玉堂对守夜者组织的看法,再邀请邢玉堂正式入职,没想到邢玉堂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不过,奇怪的是,威廉大公为什么信任邢玉堂上校……
带着这个疑问,审判者调取了对话记录,将邢玉堂进入审讯室到犯人被当场火化的这段监控记录存入守夜者组织的后台,五分钟后,新入库的视频资料被标注了【已批准入库】的标识,还发来了一条新命令的通知。
【记录者:安抚好“监护人”,我驳回了他的回调申请,让他继续跟随“启明星”。该案觉醒者的数据已经由主系统转入最高研究所,分析结果出来的第一时间会同步发送到每一位守夜者的终端,请注意查收。】
【记录者:另外,我以威廉大公的身份委托你,代我回复邢上校,我很荣幸能与他合作,他的能力埋没于平常实在是一种浪费,庆幸的是他终于想明白了,薪酬相关的问题,需要他返回首都星后再与我面谈,我期待他和陛下重新回家的那一天。】
“陛下和大公这对叔侄真是……唉,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说,每次都要找人当传话筒,难道我们面对陛下的时候就不尴尬吗。”审判者嘟囔一句。
虽然嘴上是这么吐槽,但他还是理解威廉大公的难处,积年累月而形成的隔阂是很难消除的。
今天也是为皇室成员家庭关系担忧的一天呢。
邢玉堂离开了警局,回到旧公寓,并不意外地看到自家门口站着的高大人影。
他张开嘴,突然想起什么,又闭上嘴没有说话,冷脸走过去,用肩膀撞开西奥多,也没有给对方一个眼神,拇指抵在门锁上打开门,推开进屋就要关门,一副要将西奥多拒之门外的架势。
“等等!”西奥多急忙伸手挡住门,手卡在门缝里,夹得他痛叫了一声。
邢玉堂松开把手,没有关门,站在门口挡住了进屋的路,不许西奥多进门,他斜视瞥了西奥多手上红肿的印子,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心软肯放西奥多进屋。
“西奥多·赫尔曼,尊贵的皇帝陛下,您不去星际级酒店住着,跑来这小破公寓做什么呢?我们这里可容不下你这样身份高贵的人,如果不想被平民的气息玷污,您还是快回吧,我看您的侍从和亲卫都很不愿意您住在这里吧,这么破旧的公寓,怎么配接待尊贵的皇帝陛下。”
邢玉堂刻意咬重了几个称谓,言语中带着尖酸讥讽。
说不生气是假。
西奥多毕竟身为皇帝,帝国的主人,身份尊贵,还是人类唯一的进化完全体,他的内外身份都很容易招来危险,而他这段时间的任性作为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身份,令自己连番两次处于危险中,这是对他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也是对帝国的不负责。
他并未把自己摆正位置,缺乏身为一国之帝的自觉,在皇室仅剩这一根独苗苗的情况下,他的安全尤其重要。
西奥多无法反驳邢玉堂的话,他自知考虑欠缺,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理亏,他低下头,邢玉堂见他这副模样就更来气,但是气愤中更多的是无奈。
就像赫尔曼说的,感性是天真善良的,当没有理性做中和,这些美好的品质会被无限放大,西奥多的人格是不完整的,他单有感性的一面,这使得他给人的印象单薄得像纸片人,这样天真的品质放在普通人身上是值得赞美的,但是缺乏理性的管束,光有感性的皇帝是不合格的。
对此,赫尔曼其实有点愧疚感,因为自己是西奥多·赫尔曼的智慧,理性的人格被分离,也将西奥多的智慧剥夺了,所以西奥多才会是这么一个形象。
邢玉堂深吸气,压下了心中澎升的怒火,他怕自己再多想一点就会控制不住发火,他闭上眼不欲再看西奥多,推着门板要关上门。
“哐——!”
门板被用力撞开,摔门声在走廊中久久回荡。
西奥多一把抓住邢玉堂的手腕,止住了对方的步伐,趁邢玉堂发愣的时候侧身挤进公寓里,他把邢玉堂抵在墙边,两人在玄关处干瞪眼对峙。
气息彼此交融,感受到身前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邢玉堂挣了挣手没能挣开,反而被西奥多握得更紧,他能看出西奥多身体紧绷,手心都泌出汗水。
西奥多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那枚镶着坚硬矿石的小圆环,他咬咬牙犹豫了,没把它拿出来,抽出手伸向邢玉堂。
看到朝自己袭来的手,邢玉堂神经绷直,几乎要克制不住反击的本能反应,他忍住了回手的反应,看着西奥多的手擦过自己的脸颊撑在墙上,将他挤在墙和对方的胸膛之间,来了一个标准的壁咚。
这家伙真是出息了!都敢壁咚他了!邢玉堂瞪眼。
“你听我解释。”西奥多抢话,没给邢玉堂插口的机会,嘴巴不停道:“我不是故意对你隐瞒身份,我是怕以皇帝的身份跟你见面,你根本不会愿意跟我交朋友,我知道故意隐瞒欺骗是不好的,以后什么都不会瞒着你了,所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是一个失败的皇帝,即使身为普通人,我很失败,我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敢坦然面对,我应该早点对你开口,把我的情感告诉你,而不是做一个懦夫,我是喜欢你的,所以才想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向你展示,但我似乎总会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我让你讨厌了吗。”
“我知道自己并不优秀,也做不到像先祖一样,当一个杰出的王者,我不断地向民众做出承诺,可我心里也没有自信,我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总是让人们失望,人们希望帝国能有一位伟大的皇帝,给他们带去更好的生活,但是我做不到,有时候我也想,为什么我不是普通的平民。”
……
接下来几乎成了西奥多一个人的告解会,他数着自己的缺点,不住地对邢玉堂道歉。
到后来,不单单是两人的情感问题,还谈到了其他方面,就像盛满水的气球被针刺了一下,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汇聚在一起,如洪水般都涌出来。
西奥多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越说越懊悔越难过,是对自己,是对邢玉堂,也是对帝国的人们,甚至他还哭出声,哽咽地说着话,垂头擦着眼泪。
帝国最尊贵的人将自己变得一文不值。
最后是邢玉堂阻止了这场变味的告解会。
邢玉堂捧起西奥多的脸,手指蹭掉他眼角的泪珠,他哭得满脸泪痕很是狼狈,邢玉堂也没有得到一丝安慰感。
不该是这样的,他们不该是这样的。
邢玉堂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赫尔曼的意思。
西奥多是不完整的,只有感性一半人格的西奥多天真得不像皇帝,但没有人从西奥多的角度去考虑,所有人都将西奥多视为帝国的皇帝,要求他成为一位伟大的皇帝,他们给予西奥多太多的希望,但西奥多无法回应人们的希望。
人们毫不避讳地谈论着皇帝的不合格,久而久之,希望转化成压力,压在西奥多心中,消磨了他的自信,可他从来没有对别人倾诉古,这些压力在他心中堆积了太多负面情绪,只待一个契机就会决堤。
那他呢?他是不是也曾给过亚奥多这样的压力?邢玉堂认为这是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也希望西奥多当一个合格的皇帝,赫尔曼的过分理性让他做了不公平的比较,他一面赞赏赫尔曼的智慧,一面高要求西奥多,却忘记了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陛下,西奥多。”邢玉堂心软了下来,他用袖子擦掉西奥多脸上的眼泪,“别这样想,你没有那么糟糕,你不像你的先辈那样伟大,但你是最受民众喜爱的皇帝,还有那么多人支持你。”
“你给出承诺,也努力去做了,那些承诺不是谎言,至少你不只是说说而已,你是怎么做的都被人们看在眼里,你给了他们希望,怎么能说是骗子呢。”
邢玉堂拍拍西奥多的背,让西奥多靠在自己肩上,西奥多双手圈住邢玉堂的腰,试图把自己高大的身体挤进邢玉堂怀里。
邢玉堂被拱得后退撞到墙,他忍着还在自己胸前拱来拱去的人,说道:“你别总只听别人对你的批评,也要听听民众的声音,其实你很讨喜,他们都很喜欢你这样的皇帝。”
“也包括你吗?你喜欢我吗?”西奥多抓住机会就打直球。
邢玉堂被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不红但耳尖红了,似别扭又似害羞地小声应道:“也算、算是吧。”
“那你是原谅我了吗?我如果现在跟你表白,你会答应我吗?”西奥多吸吸鼻子,眨眨眼睛,眼球刚被泪水湿润过,眼睛水汪汪的,像一只做错了事向主人撒娇求原谅的大狗。
但他的主人是个冷血硬汉,对他的柔弱撒娇一点都不感冒,将他推出怀抱。
在西奥多充满期许的眼神中,邢玉堂打开公寓门,手指着门外走廊,薄唇轻启,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一个字音。
“滚。”
西奥多站在门前,脸上没有表情,嘴角都是挎着的,散发着孤寂感,完全没有平时的轻松平和,他取出口袋里的东西。
不明材质的宝石点缀在朴素的圆环上,它乍一看是平平无奇的黑石头,放在光线下却能看见光线在其中折射呈现出一个个小光点,仿佛承载了一片星空。
——天河星戒,皇室的传家宝,皇帝另一半的专属首饰,它象征着帝国至高之下第二者的尊贵地位。
在婚礼上、在全体国民的见证下,皇帝亲手将天河星戒为皇后戴上,寓意为“我将我拥有的另一半交给你”。
不仅是皇室私库财富的一半,还是皇帝权力的一半。
对于西奥多而言,这句话更深的含义,则是将自己这个人乃至灵魂都与皇后分享,他在胸膛有一块空缺,那是留给另一半的位置。
西奥多握紧拳头把戒指攥在手心,拳头抵在左胸,忽然苦笑。
总有一天,他要将这枚戒指物归原主,为帝国迎回它的另外一位主人,让这枚宝石继续在皇后手指上闪耀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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