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猎大会顾名思义,出游狩猎,但与传统的马上驱猎又有本质的不同,集会地点不在辽阔无垠的旷野,而是设在京畿猎园大教场。

    时下已近入冬,北地荒烟野蔓寸草不留,鲜有飞禽走兽出没,所以猎寻的对象自然不是兽畜,而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这些肉靶子被叫做人饵,多为贱奴、死囚、战俘或者为了丰厚赏金铤而走险的亡命徒,总之皆是些命途多舛生无可恋的可怜人。

    殊途同归,他们的结局无非是利箭穿身射成筛子一命呜呼,有寥寥幸存者勉强死里逃生,就算得了赏钱摆脱桎梏,也要被戳上十几个血窟窿伤了筋骨脏腑,落下病根活不了多久。

    如此残忍血腥的游戏,在达官贵族上流阶级风靡一时,刺激过瘾,但凡会骑射/精湛的少年郎,人人都想借此机会扬己露才一展雄风。

    一个高耸木桩圈建的环形洼地内,放着十几个巨大的兽笼,笼门被粗长的铁链拴住,里面挤着十几个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壮年男子如任人宰割的牲畜,神色木讷、慌张、惊惧、绝望…

    沿洼地搭建的看台,为防人踩空,四周固以栅栏,即便这样前来看热闹的人为了争得最佳的观看位置,人人都抻长脖子往前凑,恨不得坐在围栏上。

    人声鼎沸场面热闹,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中,浑厚震耳的鼓音骤起,整个猎园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纷纷伏首以待。

    各国王候及各部族首领携亲眷侍从依次入座,走至最前面的便是楚王裴衍,一身墨蓝色大襟窄袖袍服腰间系宽带,少些华贵隆重,多些干练利落,娇美宠姬尹妙婉衣香鬓影紧随其后,孟禾与夏放手持长刀分列左右,裴衍身姿挺拔容貌正肃,一入场便是当之无愧的焦点。

    待所有贵宾登高入座,鼓点停下,礼官左右张望迟迟不发一言,所有人目光聚焦一处,弄得礼官越发焦躁不安。

    日前,司礼监得令说君上欲来参会,依旧例这开猎仪式得由国君亲自开场,可众人皆已到齐唯独缺他,时间一久各个交头接耳都坐不住了,气氛尴尬到极点。

    就在礼官愁眉莫展之际,一行人浩浩荡荡整装入内,宗溯行于正中,前呼后拥出现在众人面前,身着厚实华贵的狐领大裘,头束西北男子纹路分明的索辫,英俊轩昂,气派不凡。

    步态从容不疾不慢,走到最中央的高台,没有一句废话,直接从汉庄的手里接过雕花大弓,取了一只雕翎箭,挂箭上弦,目光远远投向悬于黑金大纛的一只彩球,球体迎风转动,摇摆不定。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瞄准——挽弓——松弦——,动作流畅一气呵成,箭镞冲天快如闪电,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长箭带风呼啸而过,直直地朝那面飘摇的旗帜飞去,划破长空最后稳稳穿过球体,一时间五色纸花缤纷飞舞宛如天女散花。

    这一幕,令所有人目瞪口呆,随礼官高声唱喏,全场掌声雷动欢呼雀跃,似乎已经忘他姗姗来迟的不愉快。

    开猎——放饵——

    游猎大会正式拉开序幕……

    按规则前来参赛的八支队伍,轮流单人出场,整场不限人次,箭羽八色每队一色,各参赛者用代表各自队伍的箭羽进行射饵,每一刻钟排报名次,排末尾的两队淘汰出局。

    各方选手轻装上阵摩拳擦掌,一声嘹亮尖锐的骨哨音响起,众人屏息凝神翘首以待,各参赛者端举长弓,蓄势待发。

    十几个笼子被人从外切断铁链,上百人饵逃窜而出如困兽出笼,场地空旷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身,只能没命地奔跑跳跃,通过身体的灵巧摆来脱狩猎者的索命追逐。

    大难临头求生本能,有的躲到阴暗偏僻角落,有的不惜将别人血肉之躯挡在自己身前,更有甚者被逼无奈直接躺到尸堆里装死,可这些拙劣伎俩对于如狼似虎的狩猎者来说根本就是雕虫小技。

    能登得上台面的哪个不是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的老手,心思刁钻出手狠绝,要想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脱难如登天,他们求胜心切喜欢迎难而上,越是生龙活虎投机取巧的,越容易成为他们眼中竞相射杀的对象。

    八方来箭,箭丛密集,下面哭天抢地一片哀嚎,看台上人人拍手叫好高呼不止。

    大魏这边汉庄打头阵,与楚国夏放相邻而站,汉庄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夏放则沉着冷静巧中奇发,二人你追我赶暗中较量。

    宗溯揽紧衣袍端坐于高台,目光凌厉,面色沉肃,既没有表现得太兴奋,也没有显得太入神,乌溜溜的瞳仁从内眦转到眼梢,来回两圈若有所思,抬头朝存诚招手,这里声大刺耳,存诚只好趴下身子将脸靠到近前,就听宗溯问道:“太后与团旺为何不来?”

    存诚下意识伸长脖子左右张望,躲开人群的遮挡确实没看到宾座上赵太后与小公子的身影,俯身摇头回道:“奴婢不知,要不要派人回去看看?”

    宗溯目视前方,摆摆手。

    这时,不知从哪边人堆里挤出一个灵活的小胖子,溜到栅栏前踮起脚尖还是被挡个严实,按住歪斜的瓜皮小帽一脸不情愿,抬头扫视一眼就看到坐于高台中央的宗溯,瞧那位置敞阔一览无余,没人挤塞很是不错。

    后面秦五用手分开人群,忍着踩痛在后面苦苦追寻,一口一个小公子,团旺权当没听见,一溜烟地钻到宗溯身边。

    “大伯——”

    团旺一个屁蹲坐到宗溯旁边,随手拿起果盘里黄澄澄的柿饼子整个塞到嘴里,鼓着腮帮吃得津津有味。

    宗溯一愣,侧脸应声,眼神示意存诚给他添碗水,小家伙接过水碗咕咚咕咚灌了两口。

    宗溯目光逡巡,出声问团旺:“你与谁同来?”

    还没等团旺回答,秦五跑出来抢话,呼哧呼哧气息不稳:“回君上,本来太后也要临驾,奈何今日天寒风大,刚见起色的颈疾最忌受凉,思虑再三还是不出来得好。”

    秦五本来说得好好的,不知为何宗溯狠狠剜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噤声埋头。

    团旺嚼着柿饼子,含糊不清问秦五:“秋英可进来了?”

    宗溯余光再次投向秦五。

    这话秦五可没法接,他这老胳膊老腿老眼昏花一门心思只顾着小公子,哪还有闲工夫看别人,进来时,秋英只说有事一会再来,至于此时人在何处,他哪知道。

    可被宗溯这么一看,浑身不舒服,只好据实以告。

    宗溯沉吟片刻,招呼存诚,务必将人盯紧。

    团旺毕竟年纪尚小,对这些成年人的游戏无甚兴趣,坐在宗溯的身旁乖乖吃喝,见圈里人东奔西顾,血肉模糊中箭倒地,皱眉撇嘴自言自语:“他们流了好多血啊,很是可怜!”

    宗溯伸手拍拍他肩膀,说了一句他听不太懂的话:“成大事者不该有妇人之仁,他们命该如此。”

    话音刚落,不知为何,团旺突然瞪大眼睛张开嘴巴,表情惊讶夸张,柿饼从嘴巴里掉出来,猛一回神,见秋英从入口进来,忙冲她招手,见她没搭理自己,起身冲上前。

    秋英从一进来就被这排山倒海的阵仗给震住了,眼前人头攒动,视线被遮挡严实,压根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兴奋激动。

    这种嘈杂纷乱的陌生环境,她极不喜欢,一踏足便想打退堂鼓,若不是今日另谋要事,就算请她来她都不会来。

    环视周围满目茫然,不知团旺这家伙钻到哪里去了,想到子清还在大门口等自己,没有半点凑热闹的心思。

    抬头望向高处,一眼就看到坐于台中几个瞩目的大人物,其中有两张熟悉面孔,一个是宗溯,另一个便是裴衍。

    就在秋英收神敛色举步前行的时候,一只小手突然抓住秋英的衣襟,使劲往角落里拽。

    一看是团旺,秋英猝然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家伙火急火燎地嚷嚷:“喜顺,我看到喜顺了!”

    秋英闻言喜出望外,笑问:“哪儿?”

    团旺面上没有半点笑意,手指向一处,带着哭腔喊道:“他快死了!身上流了好多血,腿上还中了箭!”

    “什么!”

    秋英心里咯噔一下,笑容凝固渐渐消失,短暂的喜悦一瞬而过,她朝着团旺所指的方向,慌忙使出蛮力钻入人堆,挤到栅栏前踮脚向下俯瞰。

    眼前景象让秋英毛骨悚然,感到强烈不适,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不忍直视,幸存者不过十来人,也都身负重伤体力透支,他们衣不蔽体赤脚踩着血水疲于奔命,哀嚎着跌倒爬起,一次一次倒下站起直到再也爬不起来。

    怪不得那日她提出要来猎园,宗溯的表情惊疑,言语试探。

    秋英手扶木栏,指甲紧紧抠在木桩上,青筋毕露,眼睛死死盯住场下几个活人,通过体态一一排除,最后在隐蔽角落里看到一个佝偻干瘦的身影从尸堆里慢慢扶膝晃悠爬起。

    是喜顺,没错!

    秋英瞳孔骤缩顿时感到心慌,飞来箭矢像长了眼一般朝他精准射去,周围人都在肆无忌惮地张嘴大笑,耳畔轰鸣,只有秋英面色煞白,声音哽咽,心急如焚——

    快跑!快跑!快跑啊!

    这一刻,秋英感到寒至骨髓,世道浇漓惨绝人寰。人心是何等的凉薄无情!竟把杀人当作一种竞技游戏,

    可怕至极!

    秋英见不得血腥场面,遍体生寒阵阵目眩恶心。

    此时哨声响起,一刻钟又过去,场内判官按箭羽颜色清点尸首,对于身中数箭者以穿膛贯心作数。

    最后判官当众报奏,楚魏双方毫无悬念同入最后一局。

    末场稍作休整,半柱香后一决胜负。

    秋英一颗悬着的心稍有平静,她与喜顺虽然平日里交流不多,秋英却把他当作自己在魏宫第一个朋友,二人相互扶持艰难度日,细细想来,喜顺落魄至此全受自己拖累。

    什么出宫当差,报酬丰厚?到头来全是哄人的。

    秋英实在不忍心看他白白送死,可现在这个情形,让她如何施救,就算她使出浑身解数,自己人微言轻该去求谁去?

    宗溯?抑或是裴衍?

    时不待人,眼下这情形,有且只有这两条路可选。

    是求宗溯网开一面,还是求裴衍手下留情?

    静心权衡利弊,二选一,内心盘算哪个把握更大,深思熟虑之后,心一横,转身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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