泬漻兮天高而气爽,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东阳初照,万物启晨。
撞钟三击,钟声长鸣浑厚低沉,借着回旋凛冽的风回荡在这座古城的每一个角落,令闻者精神抖擞,肃然起敬。
南宫门撤去横木,四扇铁皮包裹的千斤门四敞大开,高耸的门楼之下,侧首蹲坐两只铜狮雕像,张口獠牙威严霸气,似有震慑八方之势。
今逢朝会,甘泉宫内所有宫人提早起来依分工各司其职,事无巨细周到入微,内侍监那边派人前来督查好几遍,谨慎细致确保万无一失。
寝殿门口的线铃响动,一行人眼疾手快各自端起托盘候在外面,待存诚敞门招呼,这才井然有序地垂首缓步入内。
净面,剃须,绾发,着袍,戴冠,上绶……
几个人在殿中忙得团团转,一整套下来光穿衣打扮就耗去半个多时辰。
宗溯耐着性子任凭他们捯饬,人本就生的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如此精心拾掇,更是威仪孔时,俊美无俦。
用完早膳,时辰已差不多,在侍卫与宫人前呼后拥下,列仗摆驾去往悬鹰殿。
随着礼官的高声唱喏,各国君王部族首领纷纷入席,随之载满重礼的马车相继驶入宫门,奉常派专人登记造册,不多时礼单就写了厚厚一沓,五花八门皆投其所好,除去金银珠宝庸俗之物,有送青铜乐器、经文孤本,还有送珍藏贡品,绝色美人,奇思妙想令人叹为观止。
裴衍与宗溯在众人瞩目下卡点相继到场,在礼官尾音悠长的报奏下,原本喧哗的场面立马鸦雀无声,所有人起身行见礼,迎接此次朝会的两大焦点人物。
虽事先没有排好座次,秉着先到先选的原则自由落座,但主位跟上宾之位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留给那两位,无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敢喧宾夺主出头掐尖。
宗溯居主位,裴衍上首,一人衮服冕旒,一人玄衣高冠。
二者皆是龙章凤姿,气度非凡。
宗溯在宫人侍奉下入席,敛起华贵精美的十二章袍服正身危坐,冠冕之下旒串纹丝不动,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座无虚席,有昔日的歃血为誓的盟友,有势均力敌可恶可敬的对手,亦有曾经的手下败将。
今日,熟悉的不熟悉的皆远道而来齐聚一堂。
眸光逡巡,虎视鹰扬,最后还是落定于左手边离自己最近的那人身上。
裴衍身形挺拔,神色悠容闲适,正与身旁之人低声交语,不经意抬头与座上之人目光交汇,神采奕奕微微含笑,笑容清浅不着痕迹。
宗溯则面无表情,保持一贯的漠然冷肃,转眸看向立在门厅的红袍礼官。
人已系数到齐,吉时已至,鼓声轰天,礼官站于门厅前扯着嗓门扬声高呼,万国朝会八方聚礼正式开始。
悬鹰癜前设祭坛,燔柴升火,摆九鼎,牛羊彘祭之,以天子诸侯之尊祈佑上天。祭礼乃万国朝会的重要环节,各方摒弃利益牵扯,放下成见不计前嫌,齐聚一堂共谋盛举,集地之灵,继天立极,求上苍庇佑,神圣功德,天下大治国泰民安。
如此庄严神圣的集会,于虔诚者便是求福求德,于无心者便是敷衍讽刺。
像宗溯裴衍这样的强国枭雄多为后者,明明是祸乱战争的主导者却站在权力的制高点,打着仁义道德的旗号呼风唤雨无视一切。
于他们而言太平盛世只存在于悬刀利剑之下,想要自己政权稳固就要无休止地攻伐征讨,求天告地这些虚礼只是约定俗成流于形式,真正能靠得住的还是兵强马壮,铁腕拳头。
两年一次的万国朝会,逢会必邀,宗溯从不问津更别提参与,颟顸渊薮谗口嗷嗷,以今日魏国的实力,他不屑也不值得屈尊降贵与搓丸小国为伍。
至于这次朝会为何主动承办,原由不明令人费解,但可以肯定,以宗溯的行事作风断不会做无功之事,步步为营谋算于心,所谋何事不得而知。
在旁人眼中,他可不是什么坦荡磊落的好人,与之相较,楚王裴衍虽心机深沉善用权术,但其心性豁达开明,反而更让人容易接近。
祭拜仪式按既定章程按部就班进行,几个环节下来,礼毕已近晌午。
宫宴布置于庆贤癜,饭席上不谈政事,既为集会,按规矩可携女宾。
殿堂敞亮庄重,设计精妙没有柱梁,虽有些陈旧没有过多装点,但一砖一木用料讲究扎实,给人一种低调的厚重感。
左右大席排列整齐,宾客落座两侧谦让有序,云杉侍女穿梭其间,将备至好的飘香菜肴,美酒佳酿摆放上案,倾满酒水,布菜分肉。
宗溯换了一身玄中描金的纯色常服,在宫人的侍奉下姗姗来迟,与以往一样,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那些如花美眷定是挪不动眼,望着这个比女人长得还精致的男人,感慨万千不由失神。
宗溯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她们愿意看就让她们瞧去吧,只要身旁自家男人没意见,于他无所谓。
在场女子皆举头瞻仰,目光钦羡,唯独一人自他进来始终默然垂首,神色窘蹙。
这人便是坐在裴衍身侧的尹妙婉。
已是楚王裴衍宠姬的她,在魏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与宗溯那段无疾而终甚至算不得数的感情至今为人津津乐道。自她随父投奔南楚,宗溯至今孑然一身,放眼望去整个大殿,除了宗溯,谁人不是绝色女郎作陪身侧。
这魏宫尹妙婉再熟悉不过,先王列公在位时,她时常随父入宫,以侍读身份出入太学。那时她与还是公子的宗溯并不熟络,因他深居简出鲜有露面,了了几次见面也是擦肩而过,俩人也不曾说过一句话,可他身上那清冷忧郁的气质,还有出众脱俗的长相着实令她过目不忘。
后来某一日,爹爹突然告诉自己有意将她婚配与公子溯,当时听到这个消息,颇为意外甚至有些震惊,静心琢磨,又有些难以言语的欢喜,爹爹见她呆愣不语,以为她不情愿,忙劝慰开导,直言不讳告诉她,公子溯将是这大魏国的下任君王,毫无悬念。
刚过二八年华的小女子,怎会高瞻远瞩动这些歪歪心思,心里想着,只要他能对自己好,以后就算是个王爷自己也不在乎。
再后来,尹妙婉也时常出入后宫拜见还是夫人的赵太后,两人经她撮合见过几面,宗溯那人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都是不冷不热,寡言少语让人揣摩不透,他越是神秘好冷,她越趋之若鹜,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贱骨头。
她甚至一度怀疑他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她一厢情愿。
细细想来,两个即将走到一起的人,现在钻这个牛角尖有何意义?
反正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铁定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直到后来他一朝登顶,一切都变了,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思至此,尹妙婉立马将陈年旧事从脑海里拂去,暗暗攥紧衣袖,强迫自己从往事的混沌中清醒过来。
如今的她已是旁人的女人,是南楚后宫最得宠的女子,也是这大殿之上最令人羡慕嫉妒的女眷。
她在内心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个既定的事实,不停地找理由安抚自己,可身旁的男子神色如常谈笑自若,完全没注意到她失落的情绪,或者即使看到也并不在乎。
她非常清楚他让自己来无双城的目的,无疑是利用自己羞辱宗溯,意在让所有人都知道,宗溯曾经的未婚妻现在是他裴衍的掌上玩物。
这就是她的价值,何其可悲可叹可怜!
她恨他!也恨他!
因这两个男人,她这一生注定永远要活在不甘与羞愤中,卑微而低贱。
尹妙婉神色淡淡地抬起头,故作镇定地望向中间那位,多年未见还是老样子,一副英俊儒雅的模样,言谈举止却处处流露着高贵冷绝的气质,令所有人望而生畏。
高台上的他睥睨一切,贵气十足,在宫人的侍奉下,举樽小酌三言两语,对礼敬者一一回应,目光划过离自己不远的粉衣女子,活色生香妩媚动人,故人依旧,下一瞬眸光流转,神情自若,似不曾相识。
宴席上不乏谄媚奉承曲意讨好之人,夸夸其谈不吝溢美之词,当今天下群雄逐鹿割据混战,最终演变成南楚北魏分庭抗礼的焦灼局面,双方在场多数人谁也不敢得罪,两面三刀言不由衷,提楚必定带魏,赞魏必定羡楚,斟词酌句唯恐偏颇了谁而得罪另一方。
北部三州部首顿巴携妻女来此,除了敬酒,还特意向宗溯介绍了自己的爱女珍珠,虽不明言,其用意宗溯心领神会,望着这个英姿飒爽梳着满头小辫的年轻女子,并无多言只一笑而过。
众目睽睽之下,宗溯与裴衍礼节上的互敬酒水,二人皮笑肉不笑,寒暄几句场面话全程再无交流。
宴会进行一半,宗溯放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为了表心意,特地准备了几个小戏给大家伙助兴开开胃。
随着礼官的报奏——
以魏地起源甘陇的《巾袖舞》开场,随之楚地川府民间杂耍《脸谱戏》,西北部族的歌谣《扳龙附凤》,邻国月氏小调《隔岸观火》……一一奉上。
起初众人兴致盎然不以为意,后来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显然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
明面上不敢批评置喙,心里暗骂,宗溯这个祸头子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竟连这样的场合都不放过,狂悖无礼,公然挑衅。
台下宾客如坐针毡,而他却稳如泰山,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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