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老子在这干正经事,关你什么事啊!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吧?”这赌徒生了双吊梢眼,年纪不轻,目光在看人时尤为锐利,“来这赌坊的谁还不是个爷了!”

    这赌坊里三教九流都围在一处闹着,晏顷迟能管得了仙门繁冗杂事,但管不了这民间百姓的案子,只要对方不是犯了仙门律令的恶徒,那狂嫖滥赌都是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儿。

    偏这市侩闹事的几人都是普通百姓,他僭越不得。

    晏顷迟迟迟不愿收剑,那少女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手脚并用的爬向他,使劲往他身后贴,挨着他的腿,哀哀戚戚的抽泣,如同惊弓之鸟。

    “救救我,求您救救我……”她栗栗危惧的啜泣道。

    “你要杀人吗?”犯事的赌徒寒毛卓竖,面上却滴水不漏,仰着脖子骂道,“爷们玩的好好的,你上来就要杀人,你是衙门的人吗!你凭什么动我?!”

    “我不是衙门的人,但我一样可以要你的命。”晏顷迟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暮霜剑的寒流登时从剑脊滑到了尽头。

    “杀人啦杀人啦!兄弟们,要血溅当场啦!”赌徒哭喊哀嚎,握拳咚咚锤着地,“这天底下还有这般目无王法的人吗!”

    此举活像晏顷迟真的动手了一样。

    赌场里登时闹得不可开交,晏顷迟正欲说话,不知哪个挤进来看热闹的赌徒大喊了声:“是晏顷迟啊!这是宗玄剑派的三长老啊!”

    喧闹的赌场顷刻间静止了,所有的声音,动作都如同被人截断了,连楼上桌的赌徒都停下来,数百双眼睛霎时间不约而同的朝这里看,像是啖到肉糜的豺狼虎豹,目光锐利赤裸的打量着围在场子中央的几人。

    “仙门就可以欺负人了吗!”赌徒露出恼怒的神色,尽展撒泼本事,“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仙门管得着吗?!”

    他这话一落,便听得周围人声嘈杂,方才过来凑热闹的赌徒们全都在“义愤填膺”的喊道:“是啊是啊,怎么欺负人啊!来这赌坊里不就应该遵守这里的规矩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充斥在赌坊里,唾沫横飞,像是晏顷迟真的做了什么欺负他们的事。

    “是啊,三长老怎生欺负人啊,”赌徒见大势倾向自己,粗犷地笑了,面上分毫不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又没烧杀抢掠,你怎么就刀剑相向了?这民间办事的衙门可都不会这样!”

    见晏顷迟不说话,他又状若平常的嗤笑,抬手把架在颈侧的剑推开:“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瓜葛?”

    要卖人的锦衣公子是个会见风使舵的,晓得晏顷迟寡不敌众,赶紧同他撇清关系:“不是不是,我们与他并不相识。”

    “啰嗦。”晏顷迟收剑,神色淡漠,“开价。”

    人群里登时又炸开了议论声。

    “原来是三长老要做人情了,”赌徒越发咄咄逼人,他伸着颈,恨不得喷的晏顷迟满脸唾沫,“好说,他欠我五千两,原本我瞧这妮子有几分姿色,才同意赌人的,可现在验不了货,谁晓得这妮子是不是个残次品啊,要是三长老想做个顺水人情,那就出个五千两吧?”

    “我适才听说他只欠你一千两。”晏顷迟微蹙眉。“谁讲的?”赌徒倏然睁大眼,四顾张望,“谁讲的?谁讲他就欠我一千两了!你们谁听见了?有人听见了吗!”

    围在此处的众人,面上尽是戏弄的笑意,却不约而同的摇着头,他们的神色也给了赌徒莫大的鼓舞。

    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三长老,你也看见了,大伙儿都说没听见,你可不能为了省点银两,就胡编乱造啊,”赌徒越讲越亢奋,“议价只有涨的份儿,没有降的余地!”

    晏顷迟目光凛然,沉了几分,憋了半晌,终是骂出了一句:“无赖。”

    观景的高台上,萧衍眸光平静的观着赌场里的局势,他唇角笑意沉沉,只不过这笑是居高临下的,带着观戏人的冷漠与怜悯。

    内围的赌局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

    江之郁掀开布帘,走了进来,在瞧见楼下局势的时候,也不免惊诧了一瞬。

    只见晏顷迟被数百人围堵在中间,叫骂声已经上升到晏顷迟的祖宗八辈了,来这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不讲理的市井流氓,唯利是图,别说卖仙门面子,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们照样得喷吐沫,刀不架颈侧,他们是不懂得收敛的。

    偏晏顷迟是个万众瞩目的存在,他无法不顾及宗门颜面。

    “这就是你想的法子吗?”江之郁擦着手,将掌心里的污秽擦净,玩味道,“以晏顷迟的为人处事,也不是个君子,仙门千百人他都杀得,怎生在这里和普通人讲起道理了。”

    “普通人不好么?正因是普通人他才无法动手,”萧衍眯起眼,又漾出了肆意风流的笑意,“这赌坊外围的普通百姓不占少数,民间案子,仙门是管不着的,别说是掳掠□□,就算是烧杀抢掠,他也管不着,只要碰了就是僭越,这可是犯了仙门律令的。”

    “怎么说?”江之郁问。

    “姐儿都爬到他面前了,他救人是理所应当,可他动了这么多人的利益,不被放过也是理所应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么?”萧衍转过身,懒散的倚在了阑干上,“事态已经闹成这样了,他要救人,就只能另寻法子。”

    “哦,原来这卖人的,买人的,还有待卖的姐儿都是你找的,”江之郁憬然,饶有兴致的瞧着下面局势,“敢诈晏顷迟,这几个人胆子是肥,你啖以重利了吧。”

    “我可什么也没给。”萧衍微仰首,双臂搭在栏杆上,自然的垂着,“我只是给他们灌了药,再告诉他们,这笔生意能赚多少,取决于他们自己能开多高的价,毕竟晏顷迟不差钱,而事成之后,我会把解药给他们,他们可以带着钱去任何地方,这买卖横竖都是他们赚。”

    江之郁还在看楼下:“价都开到五千两了,看得出这几个人是在趁夥打劫了。”

    “五千两不够,这不是我想要的,”萧衍偏过脸去,晦暗的双眸里笑意不散,“我要让晏顷迟也好好享受被人污蔑唾弃的滋味,要他知道他所谓的道义就是个笑话,这偏听则暗的道理,他要比任何人都学的通透才行。”

    “以牙还牙,精明啊萧阁主。”江之郁毫不吝啬的称赞道,“你这已经是青出于蓝了。”

    “内围的赌局还未结束么?”萧衍面无表情的问道,“这赌坊的场主同你什么关系?你就不怕她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那是不能的,她的命是我给的,我是她的主子,”江之郁说罢,又掀起了帘子,“来吧,趁着还有会儿功夫,不见见吗?”

    ————

    寅时三刻的时候,白笙正坐在阁楼的雅座上,在看底下临近尾声的赌局。她生得一双圆润的杏眼,清澈的似水,玉颜可人,那身白绒衣裙拖曳至地,是深浅不同的白,裹覆着她的纤细的腰身。

    她肩上披着白绒绒的狐狸毛,缀着珍珠,衬地人面桃花。

    白笙掀开白瓷盖儿,清茶上面浮着层雪沫乳花似的茶沫,她拨了拨,就着啜了口:“今年那人瞧着面生。”她在指那位已经赢到最后的赌徒。

    那赌徒恰巧摘下了斗笠,他的模样并不打眼,眉眼淡漠疏离,因三日未阖眼处于高度兴奋,面上难掩疲惫,下巴上也已经生了细密的青胡茬,好在是个轮廓分明的面相,便是形容憔悴,线条也依旧冷锐。

    他身量比周围人都要高些,坐下来也是比旁人高出一截,手气好的更是让旁边赌徒眼底发红。

    “他没使诈?”白笙有些意外的问道。要知道这赌坊里,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一个人能够真正的赢到最后,赌局里处处是诈,复生术不过是打得幌子,要是年年都有复生者,那这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而这诈局真正的目的则是赌徒们押在赌坊里的赌注。

    “按照坊子里的规矩,进到这内阁结界里的修士,是无法使用术法的。”丫鬟答道。

    “往年从未见过这种赌徒。”白笙搁下茶盏,“叫你去查的名册,你查了吗?”

    “查了,”丫鬟给她捶着背,规规矩矩的说道,“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去周管家那里见过名册了,叫贺云升。”

    因内围赌坊的特殊性,来这里的赌徒全都要登记名册,以及生辰八字,容不得半点假。

    “倒是个厉害的新人,看来是今年最后的赢家了,”白笙目光巡视了一圈,“少主那里怎么说?”

    “少主说既然有人能赢到最后,那就按照约定去做便可,”丫鬟轻声答道,“等时辰一到,姨娘就可以让此人去密阁见他了。”

    “我知道了。”白笙侧眸,看见贺云升在掷骰子。他握着骰盅,十指摇晃,心无旁骛的看着赌桌,连有人盯了他半晌也毫无察觉。

    真要再复生个人吗?这复生人的代价可是不菲的。白笙在心里暗自纳闷,她跟了江之郁一百多年,都未见过江之郁复活谁,怎地这回突然就愿意了,是巧合吗?还是别有玄机?

    她正想着,后面的珠帘被人撩起,窸窸窣窣一阵响。

    她转头,瞧见是丫鬟端了炭盆进来。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丫鬟将放到了她的脚边,用长钳子拨了拨,赤红的火苗一下被撩得旺盛,很快烤热了她的双脚。

    “姨娘,外面场子有人闹事,要叫人去管管吗?”身后为她捶背的丫鬟轻声细语的问道。

    白笙一偏脸,耳边的玉珠就摇晃个不休:“什么人?敢在我的场子闹事。”

    “是个公子还不起债了,要卖姑娘接着赌,那姑娘不愿意,哭得厉害,恰巧被后面进来的一位仙长看见了,要出银两赎她,但那公子和那赌徒都不愿意,”丫鬟说道,“已经闹了好一会了,外头全是看热闹的,都把场子里堵得水泄不通了。”

    “仙门哪管的上凡间劳什子事,这不是狗拿耗子吗,”白笙随口一说,又问到,“你们怎么知道是仙长的?莫不是修士和凡人还能靠延长相辨认出来?”

    “是外头传的,有人认出来了,说是宗玄剑派的三长老晏顷迟呢。”丫鬟说道,“所以想问问您,要不要派人去处理。”

    “宗玄剑派的长老?能确定?”白笙心下一凛。宗玄剑派来人,那必然不会是来玩赌的,难道也是来参加复生术的赌局的?可这赌局都要结束了,他现在来是做什么?该不会是要查场子吧……

    “能确定,”丫鬟说道,“无论样貌还是气质都非比寻常,往人里一站都格外打眼的那种。”

    “我去看看。”白笙将将要起身,忽听身后有声音传来。

    “白笙。”珠帘再度被撩起,缠在了那人的手臂上。

    白笙闻声回头,意外地看见江之郁进来,只不过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披着狐裘的公子,陌生平凡的面孔,身姿倒是不差,清瘦颀长,指尖拎转着把小竹扇。

    “这位是——”

    “是萧翊,京墨阁新上任的阁主,你称他萧阁主即可。”江之郁让萧衍先进去,自己则在后面进门。

    珠帘被放下,白色的珠子撞击交缠在一起,响个不休,木炭长长久久的烧着,黑灰里透着鲜红。

    白笙赶紧让人上雅座,又吩咐丫鬟们去沏壶茶来,萧衍微颔首,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这里视野开阔,能瞧清下面的赌局。

    小竹扇被他搁在膝上,他没看下面的赌局,而是瞧着江之郁。

    江之郁与他对坐,为他举荐道:“这是白笙,这场子的主人,你跟我一样叫她白笙就是。”

    萧衍对着白笙倏尔一笑,白笙本来就在打量他,这没来由的笑意竟是让她心里陡然猛跳。

    白笙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但绝大多数都长得不如江之郁好看,江之郁有着最纯粹的美,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消磨了他本身的艳色,为他点缀了温润的清透。

    而眼前这人面容明明再普通不过,甚至说得上逊色,怎生这双眼这么好看?竟是和江之郁有着微妙的相同,只是这相似间隙,又余出了不同的韵味。

    不比江之郁让人一见到底的清透,萧翊的眼眸深邃,是山林幽深,水深无底,在层叠交融的火光里,流泻出了一种沉郁的风流。

    这眼……真是好看,竟能让这再寻常不过的面容现出了几分风采。白笙自顾自想着,便听江之郁说道:“外面场子有人闹事。”

    “这事儿我刚知道,我马上派人去管。”白笙说罢招手,让丫鬟过来。

    “不必,你无需插手此事,最好再多叫点人把场子围住。”江之郁说道,“我来找你,是来看看这赌局进展如何了。”

    “至多一刻钟,便会出最后的赢家。”白笙说着,伸手朝底下指去,“若是不出差错,应是那位公子了。”

    江之郁和萧衍的目光也随着她的指尖,朝赌局里看。

    楼下赌场沸反盈天,无数双手在同时推着雀牌,骰子在骰盅里被摇的哗啦啦作响,而白笙所指的是西南角的一处赌桌,那张赌桌前围着七八人,其中一人斗笠遮面,容貌瞧不大真切。

    萧衍觉得这身形有些眼熟,只是一时间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白笙也朝那看,才发现这人又带回了斗笠,遮住了容貌,她收回手,说道:“往年从未见过此人,是个新来的,估计也是从道上打探来的。”

    “他们押在这里的赌注都收好了吗?”江之郁又问。

    “收妥了,您随时可以查验。”白笙说道,“都在密阁后面关着了。”

    萧衍垫着自己的小竹扇,说道:“是什么宝贝,能叫你们费尽心思的拿复生来换?”

    江之郁不接话,而是对白笙伸出了掌心。

    白笙是头回见萧衍,虽不认识他,但既然是江之郁带回来的,想必也是主子的熟人,也就不避讳了,直接从金织的小荷包里取出枚东珠,递给了江之郁。

    萧衍偏过脸,在看底下的赌局,赌局已然结束,佩刀侍从们鱼贯而入,在查验,所有人都立在一边,等待着宣判。

    萧衍的目光始终不离那戴斗笠的男子,越看越觉得眼熟。

    白笙也瞧见了,在旁边并不意外的说道:“看样子,还真是他赢了。”

    “他赢了以后,会直接送到密阁吗?”萧衍问道。

    “嗯。”白笙应声。

    “他活得好端端的,也需要复活吗?”萧衍的话里有笑意,但他的面上并无表情,声儿也小,让人听不清。

    “你觉得能站在这里的人,是需要复生的吗?”江之郁听见了他的话,说道,“那定然是复活他们想要复活的人了,你不就是个例子吗?”

    那戴着斗笠的男子已经从西南角离开了,他的背影很快融进了芸芸众生里,让人再难分辨。萧衍的视线也逐渐被摩肩擦踵的旁人所取代。

    “还有半盏茶的时间。”江之郁打断了他,起身道,“我们去密阁里等着吧,人会直接送过来的。”

    萧衍收回视线,跟着离开了,离去前,又看了眼身后的白笙,白笙旋即收回视线,避开了这样的视线。

    约莫又过了片刻,外面有侍从上来禀告,递了名单上来。

    白笙瞧了眼名单,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叫他们把贺云升送去密阁见少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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