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得骇人。

    晏顷迟面色难看,他踉跄后退,撞到了后面的桌子,人还没站稳,接连两拳砸在他的脸上。

    沈闲虽然功法不及晏顷迟,但怎么说也有金丹期的修为,这一拳下去,他用了十二成的力,桌椅被撞翻,屋子里碎瓷器的声音惊动了外面守着的弟子。

    晏顷迟脸上火辣辣的痛,他几次因为萧衍才没有杀了沈闲,未料沈闲竟然敢打他。

    晏顷迟的怒意倾涌,他盯着沈闲,深黑的眼眸如死水般将人拢在其中,萧衍看着他的眼睛,飞霜落在他的眉间,抹杀了他特有的温雅与深邃,恻映出凌厉的肃杀之意。

    糟了。萧衍心下清明,晏顷迟自身散出的灵气裹挟着杀意,带来如凛冬的寒意弥漫于空气中。霎时间,铺天盖地的压迫吞噬充斥了整座客栈。

    贺云升嗅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杀意,他目光一偏,瞧见寒霜已经从角落缝隙覆上来,这钻入骨缝里的冷意,让人如坠冰窟。

    出事了!这是晏顷迟的杀意!贺云升登时反应过来,朝走廊尽头奔去。

    余下的弟子们也察觉到了这抹杀意,外头接踵而至的脚步声止于门槛,以灵气铸成的结界迅速扩散,将房间笼罩,挡住了外面的弟子。

    门外聚拢了两方弟子,全部被拦在结界外,嘈杂声登时不绝于耳。

    灵气波荡的太过猛烈,他们如同置身于凛冬的寒流中,抽不出身。

    “师尊!师尊!”贺云升破不开这结界,只能不断敲击着,喊道,“师尊发生什么了?!师尊?!”

    房间内,寒霜已经遍布了所有地方,连地板纹路上都爬满了银白的霜。

    “晏顷迟!”萧衍厉声道,“晏顷迟你松手!你要发疯就回宗玄剑派疯去,你在我这发什么疯!你出去!”

    沈闲大抵也感受到了这股暴戾,但他没有回避,也没有任何退步的意思。

    晏顷迟攥住了他的衣襟,手上青筋暴起,汹涌的灵力在掌心凝聚成形,这一掌,带起的寒流已经如此可怖,足以让天地辟易。

    两个人对视,沈闲如同被逼到了狭隘窄角,仿佛墙壁都一并压拢过来。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晏顷迟的声音很冷,却偏偏语气平静。

    沈闲只是笑,笑里从容不褪:“我不怕死,其实天下万物在三长老眼中皆如蝼蚁,可笑你俯瞰苍生,却永远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

    “……”晏顷迟的耐性似乎已经到达了极限,他掐住沈闲的脖颈,手下缓缓用劲。

    “晏顷迟——!”萧衍拦不住他,眼见掌风倾泻而下,他心中惧意顿生,刹那间白了脸。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夹带着火光的炉子从身侧袭来。

    “松手!晏顷迟你混账!”萧衍抄起架子上的小熏炉砸过去,他下手没有任何留情,炉子砸在晏顷迟的额角,霎时间鲜血四溅,红肿显现,烙下青紫色的淤痕。

    晏顷迟适才把目光完全放在了沈闲身上,竟然没有察觉到萧衍的动静,熏炉重重砸在额上,伤处钝痛的同时,他松开了紧攥沈闲衣襟的手,整个人踉跄着退了几步。

    汹涌的灵力倏然消散在指尖,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褪,消失。

    “师尊!”贺云升见结界消失,来不及再说话,忙不迭的推门而入。然而他刚迈过门槛,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

    外头弟子一齐望过来,都怔了怔,反应不上来发生了什么。

    满地狼藉,晏顷迟手撑着桌,脸上血色褪去,更显苍白。他的衣襟已经被血渗湿,满手的血,血痕一道道划在衣裳袖口,是刺目的猩红。

    “师尊!”贺云升哪里见过晏顷迟这幅模样,赶紧跑过来搀扶人。

    “阁主!”京墨阁的弟子也是涌进来,一时间,原本还算宽旷的房间里,登时变得狭窄逼仄。

    身上的痛感牵扯着心,晏顷迟深呼吸着,虚弱的用手支撑住了全身的重量,不想摔倒,不想让自己太过难堪。

    萧衍还是在这种时候选择了沈闲,没有任何犹豫,又一次选择了沈闲。

    萧衍一动未动的站在那,四目相对,他眼里微末的情绪转瞬被压下,晏顷迟在这目光里,逐渐冷静下来。

    身边有弟子上前扶沈闲,却被沈闲拒绝了,他来到萧衍旁边,把自己的外袍脱下,罩在他单薄的肩上。

    “没事了。”沈闲像是安抚他似的,说道,“没事了。我们去别的房间,你要想回家,我现在就带你回去,我们再也不去宗玄剑派了。”

    他用得是“家”,不是京墨阁,他想告诉萧衍,你不再是茫茫无依。

    萧衍点点头,在一群弟子的搀扶下,跟着沈闲,亦步亦趋离开了满目狼藉的房间。

    晏顷迟看着逐渐离去的背影,疲倦的站起身,撞撞跌跌的走到了床沿,没让任何人搀扶。

    贺云升并不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是京墨阁和晏顷迟之间的旧账还没翻过去,萧翊毕竟是段问的外甥,两个人闹得难堪倒也不算意外。

    他看着晏顷迟慢慢走到了屏风前,背脊笔挺,没有任何的狼狈,他跟了师尊这么久,自认为晓得晏顷迟脾气秉性,于是遣散了挤在房间里的弟子,叫人拿了两坛酒进来。

    不消片刻,伙计端了烈酒上来,在看到屋里的狼藉时,低声问道:“二位爷,要小的来清扫吗?”

    “不必了。”贺云升说罢,重新合上了门。

    待屋子里再度归于寂静时,贺云升看见晏顷迟静立在轻薄的月色下,兀自出神。

    檐下的红灯笼,在风里打着转儿,时而会荡到窗户边,晏顷迟就踩

    在这飘忽的红影子里,抱臂倚在窗边,恍若置身事外。

    贺云升将酒坛打开,倾倒了两杯酒,来到晏顷迟面前。

    “师尊。”他低声说。

    “嗯。”晏顷迟在抬眼看那只打转的红灯笼。他的脸贴在墙沿,感觉凹凸不平的纹路压在脸边。

    “萧师弟已经故去很久了,”贺云升的话音略顿,片刻后,才劝解似的说道,“萧阁主的性子确实同萧师弟有些像,但那也只是像而已,你不能强留人家,萧阁主是迟早要回到京墨阁的。”

    他跟了晏顷迟这么久,见过太多的事,自认为可以揣度晏顷迟的心思。

    “三百年了,纵有再多不甘,也该过去了,”贺云升低声道,“您不如和萧阁主心平气和的谈一谈,把事情讲开,或许你们之间还是可以说通的,京墨阁毕竟要依仗宗玄剑派的势力,他见面起码不会对您再动手了,您今天这样,只会让两方局势越闹越僵,无法长久的。”

    晏顷迟没有一句辩驳。他的眼里有热意,透过敞开的窗子,红灯笼的光像湖水,水波澜似的晃到了他的眉眼上。

    他望着高挂的红灯笼,恍惚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像是透过这朦胧交织的光线,回到了三百年前的那夜。

    好似萧衍还在自己的身旁,锣鼓喧嚣,两个人踩着热闹的鼓点,迈入了红尘,踏入了风月。

    痛感在这一瞬,在灯下,被无限放大,他努力的去看眼前层叠交错的影子,压下长睫,散不去眼中的热意,反倒催出了点水汽。

    红色的灯影晃着他的眼,好似一恍惚,三千里松涛声散尽,红尘褪去,他们对坐其间,却是再也无言。

    ————

    萧衍迷迷糊糊的靠在沈闲的肩膀,被扶去了另一个房间。

    萧衍余毒刚清,身子弱着,再经方才的冲击,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软绵绵的无劲,他从没在别人面前露出过如此脆弱的一面,想要佯作无事,却被沈闲看出来了。

    沈闲把他横抱起来,吩咐弟子去烧热水。

    萧衍躺到干净的枕头里,完全失了力气,虚弱的阖上眸子,神志模糊。

    沈闲轻合拢那扇门,再回头时,听见了萧衍的低喃。

    “我做错了什么……”他闭着眼,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质问,人恍惚在梦里,又恍惚清醒着,他想睁眼,眼皮却仿佛有千斤重,睁不开。

    “你什么都没做错。”沈闲摸摸他的脸,稍稍一怔,掌心已是被泪糊湿。

    房门掩住了所有的光,四处黯着,风夹杂着寒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带来不属于深秋的冷意。

    萧衍模糊抬眼,那个静坐床沿的影子,让他有一瞬的错觉。他不敢细看,也不敢乱动,谢怀霜的模样始终藏在他内心的深处。

    他闭上眼,眼前明明能勾勒出风雪间的影子,却如何也辨不出风雪里的眉眼。

    脑后被一只温热的手覆住,他贪恋这样的动作,让他记起了师父宽厚温暖的手。

    沈闲挨着他,没抽出自己的手。

    “和我说说话,”萧衍微微翕动嘴唇,泪水从眼底涌上来,努力翻身,摸到了沈闲的手,压在脸边,“和我说说话好不好。太黑了,我害怕。”

    “我给你点灯。”沈闲安抚道,“不怕了。”

    他说罢,要起身,但手腕被萧衍攥住,他无法挪动。

    “不要走了。”萧衍轻声说,“不要走。你走了,就又剩我一个人了。牢里太黑了,师叔不肯来,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沈闲用另一只手给他抹去脸上的泪,温声说道:“都过去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你不是一无所有,至少你还有我。”

    萧衍在哽咽,泪水濡湿了他脸边的碎发,全都黏在了脸上。

    他在这摧残意识的折磨间,想到了过去的日夜,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再哭了,可那伤痛深深烙在心里,无法磨灭,亦挥之不去。

    他用虚情假意的笑,来笨拙的遮掩自己心底的脆弱。他是这样的不堪一击,明明皮肉伤骨所带来的疼痛早已消失,可心里的痛,如何也褪不去。

    沈闲拨开他的碎发,说道:“不哭了,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就好了,藏在心里,憋久了会累。”

    他听过萧衍的传闻,但传闻毕竟是传闻,早在众人高低起伏的叹息声中,被渡上了虚实不定的色彩。沈闲不信那些,他对萧衍始终秉持着自己的想法。

    “我恨死晏顷迟了,”萧衍蜷缩在被褥里,脸枕在沈闲滚烫的掌心里,涩声说道,“我恨死他了。我想把他凌迟,但是又觉得太便宜他了,为什么他不能和我经历一样的痛,为什么我再见到他,他还是高座九尺明堂的神君。”

    “我好痛。”他哑声喃喃,“我真的好痛,他凭什么觉得,他把我从地狱带回来,我就该像以前那样围着他转,对他言听计从。”

    他的委屈,在此时终于如潮水般倾泻出来,眼泪顺着他的脸颊,落到了沈闲的手腕上,沈闲能感觉到,衣袖被泪浸湿后,带来的凉意。

    “我宁愿他从来没有养过我。”萧衍失声哭泣,他想抑制,但根本停不住,牙齿在打颤,或轻或重的咬到下唇,再也藏不住,他哭得发抖,像是浮萍的叶。

    沈闲不厌其烦的给他擦泪。

    “我喜欢过他的,我曾经倾其所有,想把所有好的都给他,”萧衍对谁也没有提过这段尘封往事,以至于话藏在心里太久,全乱了,“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让他过得好些,我不想让他失望。”

    记忆里,在江家覆灭前,晏顷迟的地位并不如墨辞先,却是最能威胁到墨辞先地位的存在,是以,墨辞先总是明里暗里的打压他,两个人就像是在摈斥异己。

    “是因为江家的事吗?”沈闲轻声问道。

    “嗯,我找到了江家覆灭的初始,我向周青裴揭发了裴昭,”萧衍眼眸沉沉,回忆着昔年过往,需直面伤痛,“裴昭是墨辞先的唯一的学生,只要墨辞先洗不清,那晏顷迟就可以踩着他上位了,我想帮他。”

    但他没料到,这件事会遭到墨辞先的算计,萧衍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不敢跟晏顷迟说,这势必会影响到晏顷迟的地位,就只能自己躲藏起来,跟晏顷迟说自己是要闭关去了。

    这件事最后为何被压下来,萧衍至今是不清楚的,只记得,等他再回来时,听说晏顷迟身边养了一个叫江之郁的孩子,他没大在意,因裴昭入牢,他只替晏顷迟高兴。

    未料,深夜的呢喃里,他清晰的听见晏顷迟在他耳边吐出的名字。

    何等无耻,何等下作。

    “我在此之前,从没见过江之郁,”萧衍已经不哭了,可人还是在抽泣,“我并不在意他与我像不像,我也不在意他后来怎么样了。”

    沈闲静静听着他的倾诉,听他说着自己藏压许久,又无人可诉的委屈。

    “可我现在还是想找到他,”萧衍道,“我想证明江家的事,我没有错。我没有叛逃师门,是他们想杀了我。”

    他被关押天牢不久后,裴昭想置他于死地,隔三差五的就来欺辱他,裴昭一面忌惮晏顷迟会找他麻烦,一面又想享受萧衍的哭泣和哀求。

    可萧衍始终不曾低哀求过,哪怕遍体鳞伤,他仍是咬牙不言。后来,外面大肆宣传是萧衍勾引人上位的事后,裴昭越加肆无忌惮的欺辱他。

    “他们把我推进无池,让我吃灵兽吃剩的残渣剩饭,又怕我会到晏顷迟那揭发,所以他们想到把我杀了,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萧衍眼中涩涩,泪又顺着滑下来,“他们趁着深夜,把我拖到外面,想把我再羞辱一番就杀了,但是他们忘了,一旦我脱离禁制,他们就拿我没办法了,所以我杀了他们。”

    “可我让裴昭逃走了。

    ”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沈闲用灼烫的掌心,捧住他的脸,沉声说道,“我会找到江家当年的真相,我会和你一起告诉全天下的人,你没有错。”

    四目相对,萧衍的泪悉数淌进了沈闲的手心。

    沈闲望着他,在深夜的月色里,回忆那个影子。

    他有话想说,但话藏得久了,任凭心里山海呼啸,再启唇时,却好似忘了发音,他言辞浅薄,道不清潺潺情意,只是想起很多年前,有人捡起了那只被踩坏的破布娃娃,将一块桂花糕递到他面前,那目光里没有嫌弃,没有厌恶,只有温柔。

    “不要走了,”萧衍的声音沙哑,带着颤巍巍的哭腔,祈求般的说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不会走的,”沈闲摸他的发,“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你。你什么都没做错,这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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