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这不是真的,”晏顷迟攥住了他的手腕,声音又低又哑,“逗我愉悦?小骗子。”
萧衍在暗里凝视着他,腕骨被攥地生疼,但不为所动,殿里没有点灯,四处都黯着,床帐将最后的自然光都盖住了。
两个人对视着,呼出的热息交缠在一起,面孔却仍不清晰。
“你说话。”晏顷迟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惦记这些做什么,愉悦了不就过去了,日日耽溺多没意思。”萧衍无所谓的说道,“我很尽兴,这就够了。”
他说罢,又轻笑起来,狭长的眼尾里勾的都是引人入彀的情欲,他生得这样诱惑,连一颦一笑都在诉说着情意,却偏偏不露痕迹,让人碰不到,也摸不着。
这是他玩弄人的手段,要真触上了,才会晓得这不过是层伪装,褪去这精致的表相,他有着截然相反的冷漠。
“是觉得我待你不好吗?”晏顷迟勉力呼吸着,心口发闷,“你要这样玩我。”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是在极力压制呼之欲出的感情,“你觉得我不爱你,不承认我们之间的所有感情,觉得我有愧于你,是,我认了,我都认了。可你是我养大的,我们拜过堂,也成过亲,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如果这都不算数……”
他说到这里,低头,没再说下去,萧衍的发梢上有水,滴在了他的手背上,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萧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冁然而笑:“当然不算数了。你怎么会以为这是真的呢?我一直当师叔是个有脑子的人,想不到也会在这种事上犯愚钝,你要说成亲的话……”
他顿了顿,敛上笑意,认真说道:“那是我哄你玩儿的,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们要一起堕落,仅此而已。”
“你非要多想,又要怨我薄情。”萧衍轻叹息,无辜道,“可这怎么能怪我呢?镜花水月的事要作了真,那我岂不是情债无数。”
话到此处,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可萧衍不在乎,他凝视着晏顷迟,只觉得心中畅快,连眼中也漾起得逞的笑意。
怎么会看不出呢?晏顷迟在意什么,惦记什么,他心里全明白,但他佯作不懂,将昔年的旧情都化作了利刃,一分分扎进了晏顷迟的心口。
“萧衍。”晏顷迟轻念他的名字,嗓音暗哑,“你是还记恨当年的事吗?你是在报复师叔对不对?倘若是你想用这种方法报复我,你不如杀了我,我把命给你,你杀了我吧。”
暗红色的帐子在晦暗中像是灯影,漾到了他的眉眼上,将他的眼底映地发红。
晏顷迟无法构想萧衍和沈闲在一起的画面,他于声色犬马中走来,见多了床榻上的水乳交融,对萧衍,却是如何也想象不到,不敢肖想。
他仰起脸,许是光影的变幻,衬地他眼眸里有水汽渗出:“三百年前,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我想要证明给你看,我没有在骗你,可是你自始至终都不曾信过我,无论我怎么做,怎么同你解释,你都不信,哪怕我把心剜出来给你,你都会说这是假的。”
“萧衍,你想要我怎么样,你说!你说啊!”晏顷迟生硬的掰开他握着扇子的那只手,扇子掉落在地。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在笑,自嘲的笑。
“你什么也给不了我。”萧衍不轻不重的说道,“我不认为你的命值那么多钱。”
一了百了对晏顷迟而言太仁慈了。萧衍并不想这么做。
“我对你从来不是逢场作戏,”晏顷迟的嗓音在发颤,“我想过要弥补你,可你连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你才会懂。萧衍……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你不去当戏子真是太可惜了,”萧衍手腕上已经被攥出了薄汗,他抽不出来,只得耐着性子说道,“师叔啊,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我本就没你想的那么衷情,所谓弥补,只是你给自己找的托词,你自欺欺人的功夫了得。”
“你是渴慕不得,才自认为爱。”
萧衍身上的药香未散,说话时,温热的气息都扑在晏顷迟的面上:“三百年了,我只学会两个词,那就是‘睚眦必报’,和‘覆水难收’。”
话到这里,再说下去,只会让人更难承受。
夜里的风夹杂着初秋的冷意,呼啸作声,从窗户缝隙中钻进来,扫空了殿里的沉闷。
晏顷迟在这寒冷中,觉得血液都渐渐凝固了,萧衍不想再说,他身子不适,觉得乏累,呼吸都慢了几拍,胸口也跟着起伏不定。
过了许久,晏顷迟渐渐松开了手,他在浓黑里看着萧衍模糊的轮廓,看似平静,只不过声音还是哑的:“是不是累了?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好不好?”
萧衍闻言,没说话,只是摇头,随后慢腾腾的挪动身子,整个人陷入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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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过半,晏顷迟坐于桌案前,望着海棠糁径,兀自出神。
庭院深深,雨后的天,寒风郁积,云月稀薄,空旷寂寥的阁里,灯烛早已灭了,冷月下,能瞧见飞霜在月色的光柱里回旋。
过了许久,他回过神,想要点燃灯烛。
他剪下一截焦黑的灯芯,又摸到了桌案上的火寸,低头,划擦两下,没燃,他像是失了魂,又或者是没劲再去计较,连划数次,才擦亮了火寸。
猩红的一点,在他的指缝间,透着微弱的光。
白色的棉线被重新烧然,明灭不定的火光倒映在他深黑的双眸里,成了他眼中唯一的亮色。
叹息声扬在风中,晏顷迟似有所感,他在这片刻的寂静中,深吸了一口气,陡然捂住脸,苍白的手在微微发颤,半晌过后,一字未言。
没人看得出他在遮掩什么。
他那日来到义庄,时隔三百载,终于重见了那张的脸,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又好像咫尺天涯。
不该是这样的。晏顷迟想,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闲。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沈闲,沈闲……
门忽然被扣响,有人在外面低声问道:“晏顷迟,你在不在里面?”
“进来。”晏顷迟再放下手时,双眼泛了红,桌案上明亮的火光,让他勉强缓过口气。
下一刻,门被从人外推开,是城西的陌生男子,他仍带着半张面具,遮住了面目,见屋子里光线黯,他把门从里面锁好,才来到晏顷迟旁边。
“你怎么了?”那人问道,“郁郁寡欢的,看着不像你。”
“谁让你来这里找我的。”晏顷迟没抬眼,语气冷淡,“你是想死么?”
“你放心,我死不掉的,这是我催出来的分身,一会就该散了。”那人倚上桌案,抱臂看着晏顷迟,“你不对劲。”
“我很好,”晏顷迟冷冷说道,“找我什么事。”
“你让我找的蛊师,我找到了,”那人说道,“你猜是谁的人?”
“说。”晏顷迟不欲废话。
“墨辞先。”那人笑道,“是墨辞先在他们回来的路上动了手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我猜跟你有关。”
“嗯,”晏顷迟默认了,“我不会让裴昭活下来的,墨辞先是在弃卒保帅。”
那人见怪不怪的说道:“这么说来,你早就打算好了?你上回给墨辞先看的账簿是假的?”
“不是,”晏顷迟说道,“墨辞先没有你想的愚蠢,假的账簿瞒不过去。但是十三娘在我手上,那账簿不过是其一罢了。”
“呵,”那人闻言,倏然冷笑,“不愧是你啊晏顷迟。你把墨辞先逼急了,他狗急跳墙,就只能对自己人下手了,裴昭是祸患,留着百无一用,他其实早就该丢了这枚棋,拖到现在,已经是后患无穷了。”
晏顷迟没出声,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早已凉了,冰冷的水流入喉中,触感分明。
“这蛊师不是个善茬,我搞不定,得你自己出手。”那人又说道,“萧衍的伤如何了?还能拖多久?”
“最多半月,”晏顷迟说道,“我让谢唯给他缓着了,他体内还有我加持的灵力,一时半会没什么大碍,不过拖不了太久。”
“说来,”那人顿了顿,似是有点困惑,“你怎么老盯着裴昭?他对墨辞先来说是祸害,可对我们而言,是枚好棋子,你不是最擅长物尽其用了吗,你让他这么早就死了,往后再和墨辞先对峙,会比现在要棘手。”
“他动了我的人,他早就该死了。”晏顷迟端着茶盏,冷声道,“若不是为了让萧衍的事被遮掩,我根本不会放纵他到现在。”
“你今夜好像有点不大理智,”那人瞧着他的样子,嘲弄地笑了笑,“不对,你已经失了分寸,是因为萧衍的事吗?这毒又不是无解的,你总不能是在气墨辞先伤及无辜?”
“住口。”晏顷迟将茶盏重重放回桌上,水被激荡出来,撒湿了一小片地方。
他勉力呼吸着,可心里仍像是被万箭攒心,萧衍今日的字字句句,都深深烙在骨血里,碾过血肉,粉碎了经年温存,只余下了满腔的恨意。
从未有过的挫败袭在心头,晏顷迟压制着自己暴起的情绪,他握住茶盏,指尖不断摩挲着边缘,连指腹失了血色也浑然不觉。
那人见他如此,嘲讽地笑笑,没再说话。屋子里一时间恢复了寂静。
晏顷迟心里一抽抽的痛着,他目光始凝在窗外,不言也不语,他是在反复回味思虑着萧衍今日的话,想到最后,那些话已经颠来倒去的在心里重组了无数遍,混乱无序。
再也无法抵挡这份烧上来的怒意,他手下一用力,只听砰然一声碎响。
杯盏的碎裂,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四分五裂的白瓷刺入晏顷迟的掌心,水混杂着血,缓缓顺着掌心往下淌,淅淅沥沥滴落在地。
那人不清楚今日发生了什么事,见晏顷迟始终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好说道:“你自个儿病还没好,这事儿又不是不能解决,人都给你找出来了,何至于因为一点能解决的小事,这般糟践自己?”
晏顷迟缄口不言。
那人像是要刻意缓和这屋子里的氛围,又笑道:“晏顷迟,丑话说在先,你死了我可不会给你收尸的。”
“你听过沈闲这个名字么?”晏顷迟忽地出声。
“沈闲?”那人稍稍一愣,旋即摇头,“只在段问死后听闻了这个名字,之前闻所未闻,想来是籍籍无名的小辈,怎么了,这件事和他也有关系?要我去办?”
“和他没关系,”晏顷迟再抬眼时,眼底全是红的,“但他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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