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天上灰暗不散。

    因下了一整夜的大雨,道上积水堵塞,清溪坊外大街上到处都是横陈的尸体,血合着未干的雨水,朝四面蜿蜒,眼前是尸骸遍野,血海飘杵。

    贺云升站在街道口,看着那混杂着血水的泥泞,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街道外的百姓已经被遣散了,无数弟子将外面围死,不让人看,但百姓之间早已议论纷纷,人人都在揣测是谁在一夜之间杀了上百人,也诧异于昨夜这么大的动静,为何仙门百家无一察觉?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流言蜚语浸透了街头巷尾,争斗不休。

    贺云升看了眼身后拥挤浮动的人潮,沉默地对旁边弟子招手,让他过来。

    “找出来什么线索了吗?”

    “找出来了,可是……好像,好像有点奇怪。”弟子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怎么了?”贺云升瞧出了不对劲,他压低了声儿,问道,“有什么事不能说?该不会这件事和我们门派有关……”

    小弟子深深瞧了眼贺云升,复又低下头,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师兄,你还是自己看看这些尸体吧。”

    贺云升眉头深蹙,心里不安愈发强烈,昨夜叫苏纵出去找人,结果人现在连个口信都没传来,他夜里在阁中等了许久,总算有人敲门报信,本以为是苏纵和师尊回来了,未料想等来的却是清溪街出事。

    福满楼坍塌,上百名宗门子弟被杀,其中竟还有京墨阁的掌门段问,被人砍下了头颅,尸体就躺在泥水渣子里,死前满目怒意。

    贺云升虽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会暗暗揣测,段问估计是来福满楼吃花酒的时候被杀了。

    可段问这人虽是穷奢极欲,但再不济也是个名门的掌教,能和谁起这么大的冲突,叫人给砍成这样?谁有那个胆子跟京墨阁过不去?

    贺云升思绪几经变换,脑海里很快浮现出一个名字。

    难道是……

    他只是稍稍一想,登时心慌难抑,连连否认了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

    这怎么可能,师尊要是真同段问有这么大的仇,早就十六年前把人杀了,还不至于等到今日。

    贺云升在惴惴难安的思绪中,踩过泥水,见到了段问的尸首。

    段问的脖颈上空空如也,是被一剑毙命的,他的头颅因为要等京墨阁的人来辨认,所以弟子们只是拿了块白麻布盖上了。

    布料轻薄,盖在上面,隐隐透出了五官的轮廓。

    贺云升蹲下身,将布稍稍掀开了一角,正巧对上了段问的眼,段问原本细扁的眼睛瞪着,瞳孔散大,眼珠子已经浑浊到泛灰,约莫死了有小几个时辰。

    贺云升尝试探进他的识海,但很明显,段问的识海已经被人粉碎,应该是对方不想留下痕迹。

    贺云升暗自叹息,只得调转了个方向,去看段问的伤口。

    要说先前对于自己的揣测,还抱着侥幸心理的话,那么现在,贺云升在辨别出剑伤的刹那,像是被人自踵至顶浇了盆冰水,浑身血液凝固,连揭着布的手都不稳了。

    他指尖不过微微一颤,麻布便从手中脱落,重新盖回了段问脸上。

    “大师兄?”旁边小弟子不懂。他们虽叫贺云升为师兄,但毕竟不是同承晏顷迟座下的,他们至多是能辨出来自家剑术,往深了去,便看不出来了。

    贺云升下意识想避开旁边的弟子的目光,但又怕人起疑心,只好努力克制着呼吸,装作一副如无其事的样子说道:“没事,只是有点惊诧而已,死得竟然真是段问。”

    “是啊,我们也没想到,死得真会是段掌门。”那小弟子说道,“不过我们看了其他尸体,好像都不是京墨阁的弟子,身上也没有任何信物可以辨认出是哪家宗门的。”

    “嗯,我知道了,”贺云升面色阴情难定,“今天这事,不管是什么结果,都别往外说,城里一连起了几起案件,搞得人心惶惶,得先安抚好百姓的心才是。好了,都继续去把街道清理出来吧。”

    “是。”小弟子们依言,纷纷散开了。

    等人都去别处了,贺云升才如蒙大赦,稍稍缓了口气。他以目光扫过那群弟子,看见他们正撸起衣袖,顶着冷风,认真清理道上的积水。

    尸体都被陈列在草席上了,被麻布盖着,余下的就是要疏通这里的积水和残垣断壁。

    贺云升见没人再留意这里,便重新掀起段问盖在脸上的麻布,想要再找出点什么线索。

    因为他不相信这是晏顷迟做得,他须得说服自己。

    麻布被掀开,段问肮脏的脸又一次呈现在眼前。

    这回,贺云升决定从他的眼睛里窥探到些东西,于是,他并起双指,凌空画符,点在了段问的眉心。

    段问眼中残留的倒影定格在了一枚雕花玉佩上,贺云升眼熟于这枚玉佩,也眼熟那隐在暗处的白色袍角。

    这是……师尊的贴身信物。

    未几,贺云升盖上麻布,眼底慌乱再难遮掩,连面上血色都在逐渐褪去,他努力定了定心神,却仍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贺云升盖回麻布,只觉得荒谬至极,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挥手叫来旁边弟子,问道:“京墨阁那里告知了吗?”

    “还没,我们只通知了掌门。”那弟子回道。

    “立马去禀告掌门,此事有异,须得再议,先别告知京墨阁。”贺云升沉声吩咐。

    “是。”弟子这边刚应声,欲将退下,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

    “不必劳烦他亲自跑一趟了,有什么话,是不能告诉我们京墨阁的?”

    ————

    萧衍在房里小憩了几个时辰。

    香炉里氤氲着香气,檀香浓郁,熏得他昏昏沉沉,人也不大清醒,像是沉在了梦里,又像是还醒着。

    伤口敷的灵药,已经不大痛了,偏头疼得紧,一阵阵的,搅得他浑浑噩噩,心也跟着沉浮不定,睡不安稳。

    须臾,门被推开,一个小厮悄然入内,摸着黑,把屋里尚未燃烬的香给掐了。

    萧衍警惕惯了,小厮刚进来,他便已然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睁眼的一霎,遮天蔽日的,都是黑。

    他偏过脸,看见了个模糊的轮廓,他对着那影子,轻声问道:“几时了?”

    许久未开过的嗓子,沙哑显沉,惊到了那个小厮,他手下一抖,掐断了那支香薰。

    下一刻,他扭头看见了榻上坐着的人,这才发现是人已经醒了。

    “申时过半了。”小厮回答。

    萧衍慢腾腾地想要下床,但头疼的厉害,最终是放弃了,他扶额静默片刻,见小厮还在那站着,才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啊?公子指什么?”小厮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舅舅呢?”萧衍不晓得白天那个人怎么称呼,便只好拐了个弯,去询问。

    “哦,这个您放心,二阁主今日已经带人去九华山问了事情始末,九华山说这件事肯定会给个交代的,”小厮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悉数告知,“这不人刚回来,都在殿里商讨着要事呢,二阁主担心你香熏久了不舒服,特意叫小的来把香掐了。”

    “二阁主?”萧衍重复了一遍。

    “是。您刚来门派没多久,不清楚二阁主也正常,”小厮耐心同他解释,“二阁主常年都不在阁里,这几日恰巧得了空,回来看看,本准备过几天就启程离开的,谁料出了这档子事。现在阁里没有掌门,一切事宜只能暂由二阁主代劳了。”

    萧衍头昏脑涨的,听着声儿,只觉得远远近近,听不真切。

    “开会窗吧。”他道。

    小厮闻言,连忙去打开了窗,好让风进来换个气。

    萧衍这一觉睡得久,再抬眼时,屋外已经是日落西沉,窗子外面的光,透过窗棂,斑驳的投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光影晃动,夏日的晚风卷进回廊,将屋子里未散的烟吹去了。

    片刻的沉默,萧衍静下心,斟酌了会儿形势,才问道:“你知不知道二阁主叫什么?”

    “叫沈闲,”小厮回答,“是上任掌门的兄弟,自打段掌门继位后,他便再也没回来过了,这回正巧碰上了上任掌门的祭日,特意回来看看的。”

    萧衍不再这上过多纠结,只想快点套出关于晏顷迟的事情,他静了会儿,问小厮:“舅舅那里怎么说?”

    “这……小的也不大清楚,只听二阁主说,九华山的人也没找到晏顷迟的踪迹,昨夜这事谁都说不明白。”小厮盯着浴在夕阳余晖里的人,觉得他有点病恹恹的,偏外头那光照,衬得他眼眸清亮,好似含着点情,明明是素面,却因那双眼,而显得格外好看。

    “晏顷迟没回九华山么?”萧衍和他对视,问道。

    “小的也只是听别人说的,”小厮被这目光看得发憷,登时低下头说道,“二阁主从九华山回来以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宗玄剑派的人讲晏顷迟没回九华山,自昨夜便不见了人影,连他的大弟子都不晓得人去了哪里。”

    萧衍有点意外,又问:“清溪街那里也没有么?”

    “没有。”小厮恭谨回道,“那边街道已经让九华山的弟子清理干净了,尸体都让人领回去了,但是没有瞧见晏顷迟的任何踪迹。”

    “你说什么?!”被子被掀到了一边,萧衍脸色陡变,不可置信道,“你是不是听错了?”

    “小的哪敢跟您说假话,”小厮见他模样,不自禁退了两步,好声回道,“晏顷迟确实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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