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夜阑人静。

    风呼啸着吹过山脉,清冷的月光将九华山的影子勾得如同墨画晕染,从山上往远处眺望,能瞧见人间京城灯火不息。

    文殊阁里,长久幽闭的阴冷气息从中逸出来。

    阁内旷阔,书柜沿着墙一直砌到了顶,一排排,按照不同的典籍分为数类,从竹简到锦帛,层层叠叠地堆积而上,因阁内半月才会有人来收拾的缘故,架子上已经落上了薄薄的灰尘,月光下,能见到灰尘在月色的光柱里沉浮。

    桌案上残灯明明灭灭,昏黄的火光里裹着绿意。

    龙涎香的香气越发浓郁,潮湿闷热的晚风从敞开的窗子吹来,拍打着竹帘,一下又一下。

    雪鹞从外面飞进来,立在窗台上咕咕叫了两声。

    晏顷迟搁下笔,借月色,离开了文殊阁,漆金的牌匾,在月色树荫下,泛起微弱的光。

    今夜的天比往日要青白许多,月光倒是黯。

    晏顷迟闲庭信步地沿着石阶下行,到一处小筑,停住。

    院里,青石砖上的纹路深浅不一,微裂开的缝隙里冒出了碧色的草尖,小筑里静悄悄的,荷塘里白荷又盛开了几朵。

    晏顷迟走过去,闲坐于庭中,风伴着荷香,吹动了他的衣衫。

    “师尊。”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查过了,城西走尸的事,确实跟我们门派有点关系。”

    晏顷迟抬眸,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灯火,没说话,此处地势凌于山脉之上,时常掩在雾霭中,底下的人无法窥见这里,上面的人却可以将一切纳入眼底,是雅静之居。

    他闲来无事总爱来这里坐上片刻,眺望远处华灯初上。

    那人见他不言,继续说道:“您说的不错,那些走尸都是义庄里散出去的,可义庄向来由守墓人打理,下葬时也由我亲自监督,定期都会有弟子去核查,突然间出现这么多走尸,我难辞其咎。”

    晏顷迟没接话,只温声道:“坐。”除此之外,没任何多余的话。

    “谢过师尊。”那人依言,和他相对落座。

    贺云升今日来,依旧着素白长袍,面容疏朗,因数日未曾歇过的缘故,他看起来憔悴了几分,下巴上的青胡茬更密了些。

    “都是自家弟子,私下里不必拘礼。”晏顷迟温温和和地说道。

    “是。”贺云升顿了顿,又道,“师尊,前几日那邪物的事情太蹊跷了,我觉得那邪物不像是自爆的,倒像是有人为了掩人耳目这么说的,它会不会是背后主使者拉来掩盖真相的?”

    “为何会这么说?”晏顷迟目光微微滑过他,只停留了一瞬,就望到了别处。

    “您先前不是查到了潋花坊吗?”贺云升踟躇许久,低声道,“潋花坊里人多嘴杂,要是这样,估计事情就更棘手了。”

    他没把话挑明了讲,但是晏顷迟已经清楚其中意思了,潋花坊后面是仙家,这些人就是指鹿为马,旁人也不敢说什么,其中利害,该照拂的,大家心照不宣。

    “师尊,”贺云升见晏顷迟沉默许久,又说道,“眼下,要怎么办?”

    “现在不动他们,届时他们又会推诿卸责,义庄正好能成他们推诿的枢纽,”晏顷迟抬手,揉了揉眉心,“无规矩不成方圆。有人想用义庄的尸体来炼尸,就是触了仙门百家的规矩,这其中所涉甚广,无论是何门何派,都不必再纵容了,我们宗玄剑派自要以儆效尤。”

    贺云升:“那依您的意思是……”

    “邪物应当是无法再查了,上回去潋花坊出了些岔子,已经打草惊蛇了,”晏顷迟下了结论,“你近期再加派人手盯紧义庄。”

    “需要和掌门通报吗?”贺云升又问。

    “我会同他说得。”晏顷迟望了一眼天边残月,“天色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剩下的事,等明日再做定夺。”

    “是,那弟子先行告退了,师尊日理万机,也该早些就寝的,莫要太过操劳了。”贺云升言罢,起身行礼。

    等贺云升的身影彻底融进月色里,晏顷迟在寂静里,垂眼看了会白荷。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不禁一笑。

    随后,他看向藏在荷叶阴影里的一尾鲤鱼,笑意未散,眼色却已经冷了下来。

    ————

    七月的江南,入了夜,仍是暑气难消。

    萧衍抬头,看向潮湿的天,晚风夹着他身上的血腥气,卷过浓墨的夜。

    漆黑的巷弄里,狭窄的青石板路旁没有灯光,只有不大清亮的月色,萧衍借着黯淡的月色,将指缝间的血一点点擦拭干净。

    他做得越有条不紊,越叫人害怕。

    倒在他面前的人,被缚仙绳困得结结实实,耳挨着地面,动弹不得,在相对的视线里,他就只能看见萧衍鞋面上猩红的血迹。

    他喘着气,想爬起来,然而挣动半晌,只让缚仙绳越收越紧。

    “我再问一遍,是谁派你来的?”萧衍撂下帕子,踩在粘稠的血渍里,蹲下身。

    那人喉咙里逸出嗬嗬地声音,他睁着眼,看向萧衍身后的三具尸体,同伴已经被削成了肉泥,残肢落在混杂着血水和黑泥的青石砖上,触目惊心。

    “别怕,我不杀你,也不会为难你,”萧衍放柔了声音,温声笑道,“你揣着这么多秘密,我怎么会舍得动你呢。”

    那人和他对视着,觉得自己被笼在他的目光里。

    萧衍在笑,可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像浸过冰似的,透不出半分情绪,只有骇人的冷意。

    “让我来猜猜,你是谁的狗。”萧衍忽地调转剑柄,抬起了男人的下颚,以防止他有别的举动,“连盯我这么多天,功法不错,有本事。”

    那人没说话,只是喘着粗气,死命盯住他,一双眼睛里淬满了血。

    “可惜,差了点意思,”萧衍遗憾地说道,“你的主子只派了四个人来,无非是觉得对付我这样的酒囊饭袋不需要什么身手,可他还是有所顾虑,他担心我的功法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啊,”萧衍轻声念道,“这该怎么办呢?”

    “你休想从我这里套出点什么,”男人终于开口,嗓音干哑发涩,火烙过似的,“要杀要剐都随你意,我也不会蠢到以为你能放我走。”

    “你说得不对,”萧衍平静地说道,“你不仅蠢,你还蠢得要死。”

    “你——!”男人话哽在喉咙。

    “你怎么会以为我没察觉呢?”萧衍打断他,不解地问,“你怎么会觉得,我来到这里,是在给你们动手的机会,而不是我引蛇出洞,等着你们自投罗网呢?”

    他说到这,不禁笑出了声,“你说,你蠢不蠢呐?”

    男人说不出话来,是了,他们跟踪萧衍这么多天,竟然没有发现自己早就暴露了。

    “你的同伴死了,”萧衍笑道,“被你的愚蠢害死了。”

    男人从恐惧中挣扎出来,怒声道:“别废话,要杀就杀!”

    “我为什么要杀你?”萧衍反问,“一走了之太痛快了,只要命还在,身上缺点什么也不要紧,你也好回去给你主子交差。”

    萧衍的话不断浮响在耳边,男人在这狭窄逼仄的巷子里,觉得两面墙好像朝自己倾下来了一样,不断挤压着他。

    从未有过的窒息感涌上心头,他嘴巴发干,如鲠在喉。

    萧衍不再看他,立身而起,接着说道:“功法修为都不错,会使剑意,这天底下能有这样剑法的人不算多,在九华山管辖的范围内,剑宗虽多,但能叫人记住的佼佼者,无非就是那几个。”

    “你是仙门的人,对吧。”

    男人在黑黢黢的夜里,深吸着气,屏着痛意,哑声道:“我不是。”

    “你不是?”萧衍缓声重复,“你不是么?”

    男人和萧衍目光相撞,对视的刹那,时间好似被拉到了极致。

    明明是盛夏时节,风却如刀似的刮在身上,让人入坠冰窟,遍体生寒,仿佛天都朝自己压拢过来,叫人喘不上气。

    在这极短的一瞬,他忽地就明白了何为望而生畏,他眼神挪到萧衍脚边的碎尸块,喉骨下意识滑动。

    “我不是。”他避开了萧衍的目光,咬牙切齿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萧衍无所谓地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你、你能把我怎么样?”男人心中惧意渐深。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死的,你既然喜欢当别人的狗,那我成全你,”萧衍收起剑,笑道,“城西走尸还未完全俘获,这背后有人在炼尸,想操控傀儡,你应当比我要清楚。”

    “你身手好,用来做傀儡再合适不过,”萧衍轻声说,“倘若以后看见你主子,记得替我问声好。”

    做傀儡,意味着要成为活死人,傀儡能感受到来自外界的任何痛楚,却再也无法开口。

    深黑的血水顺着青石砖缝隙缓慢地往四面流淌,很快淌到了男人面前,他往后瑟缩了几下,想要避开,却被墙壁挡住了,他就势抵在墙上,冷汗从每一寸皮肤钻出来。

    萧衍鞋底踩踏过满地的血渍,这细微的轻响彻底击溃了男人的防线。

    他抑制不住地发抖,汗滑进嘴里,他却好像尝到了血地咸腥。

    “我,我是……”再也扛不住,他痛苦地喃喃,“我是仙门的人,我是,有人让我们来盯住你的,可他没让我们动手,是我擅自做主想要抓你回去邀功讨赏,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男人在这寂静的深夜,失声哽咽。

    “所以……”萧衍静默片刻,忽地俯身盯住他,冷声说道,“你是晏顷迟派来盯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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