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娘和裴昭对视一眼,匆匆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门边。
门敞开小半边,门缝下,能看见透进来的光,十三娘拿出面小镜子,贴着门缝,朝外照,扇形的光影里,走廊空空如也。
片刻后,她合上门,转回身,对裴昭摇了摇头,轻声道:“你每回一来,我就叫人把这里严加守着,这里除了我们,应当不会有旁人的。”
裴昭舒了口气,低声说:“姓晏的手段非常,你不要以为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知道了,想当年萧衍的事……算了,你要知道,他是老狐狸了。”
“我会留意的。”十三娘微颔首。
裴昭用手垫着脑后,又说:“义庄一直是他大弟子管的,说来还真是怪,阿松在贺云升眼皮子底下搞这档事,晏顷迟没察觉就算了,贺云升竟然也没察觉。”
“会不会是那位大弟子也非贤者?”十三娘揣测。
“那倒不会,贺云升这人可比他师尊要清廉的多,估计是管的事太多,忙不过来,谁会天天盯着死人看,”裴昭说,“这件事牵扯甚广,想要查清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晏顷迟地位虽然高,但总归也要给我师父几分薄面的。怕只怕,会和那人有点关系。”
“哪人?”十三娘问。
裴昭默了会,沉声说:“萧衍。”
十三娘没明白他的意思:“萧衍不是早就死了吗?这件事能和他有什么关系?”
“和江之郁有关系,那就是和萧衍有关系。”裴昭抬眼,望向那明明灭灭的烛火,“下面的人告诉我,今天义庄来的邪物,提到了三百年前江之郁和萧衍的事,话里有话,只可惜来之前被人下了咒,话没说完,人就死了。”
“江之郁……”十三娘思索,“江家的小公子,和萧衍长得神似的那位?”
“嗯,”裴昭斟酌了会,继而说道,“你想办法弄到江之郁的下落,我要亲自见见他,萧衍都他娘死了三百多年了,也掀不起风浪,不管他。”
一想到当年的事,裴昭便恨得牙痒,但这种仇恨很快又变成了难以启齿的快感,萧衍死了,到底连捧灰都没留下,这种结局,对他这样的杂碎再合适不过。
真是天道好轮回。
十三娘见他面色愉悦,揣测地问:“您是想借江之郁之手,对付晏顷迟?”
裴昭笑:“当年江家的事,谁人不晓,晏顷迟带江之郁回来,天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就差没把他给宠上天,谁看不出来这其中意思?两人本来情深意笃,可惜掌门棒打鸳鸯,把江之郁赶出去,还把晏顷迟软禁了,两个人最后话都没说明白就散了,江之郁当时跪在门派外哭得梨花带雨那劲,谁瞅着不心疼?可晏顷迟偏偏就没露面,就冲这点,他怎么能不恨晏顷迟?只要他恨,我就有办法说动他。”
十三娘没想到他会把这种事说给自己听,一时间愣了神,过了许久,才缓声道:“那,都过去这么久了,晏顷迟还会喜欢他吗?”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他一直收着江之郁的画像呢,”裴昭说着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下回来再说给你听。”
十三娘闻言,娇声道:“我扶大人去歇息。”
“今个儿不过夜,该走了,往后估计有的忙,静观其变吧。”裴昭慢腾腾地坐起身子。
十三娘跪坐氍毹,替他穿好鞋:“我这里,您且放心,在您没有吩咐之前,一切都按照往常去做。”
“十三向来聪慧会做事,这点我几时质疑过,”裴昭笑着站起身,十三娘又替他束衣,“等这事过了,本公子重重有赏。”
“谢过爷。”十三娘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去。
裴昭临走前又顺手摸了她一把,外面曲正唱到最风雅下流的地方。
另一边,萧衍正逡巡在走廊尽头,十三娘的那面镜子是法镜,便是掐了隐身诀,在它面前也毫无作用。
他只好借机拐入了一处角落,谁料想这边还有一个包厢,他紧贴着这扇门,见裴昭离开,将将松口气,身后门突然吱呀一声轻响,竟是开了。
搞什么明堂,这些人都不爱把门锁好了再做事吗?萧衍意外撞入房内,撞跌了两步,很快又稳住身形。
隐身诀骤失。他刚要寻个由头解释,一抬眼,却见厢房里的人已经望住他了。
两人在层叠交融的烛火里,目光交错而过。
晏顷迟今夜没着锦衣,穿了挼蓝色的短袍,宽阔的衣袖垂在腕下,衬地腕骨瘦削,白里透着青。
他背对着窗外的月色,于醉人的香气里,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瓷盖儿,慢条斯理地拨着沫。
萧衍目光沉了沉,更是不虞。晏顷迟今晚怎么会在这?!他不在阁里整理事务,他跑这里来做什么?色令智昏了吧……
萧衍很快镇静下来,他在来这里之前为了确保不被人认出来,已经易容过。只要不动手,晏顷迟绝对认不出他。
晏顷迟和萧衍对望了一瞬,须臾,他搁下茶盏,问道:“阁下来我这是有事?”他说话时,眼中融起笑意,人也是温沉有礼。
“喝多了……”萧衍摆出宿醉未醒的模样,打着哈欠说道,“不小心撞进来的,扰了仙长雅兴,我赔罪就是。”
“无碍,”晏顷迟笑着,“我这里有醒酒茶。”
“不必,不劳烦您了,”萧衍跟着笑,“我叫小厮再上盏茶也是一样的。您吃您的,不扰仙长雅兴了。”
“不喝么?”晏顷迟又问。
萧衍从他的眸子里窥到了一丝别样的意思,他佯装不觉,步履蹒跚地转过身,要往外走:“相识是缘,仙长今日酒钱,算我头上,就当是赔罪了。”
晏顷迟没作声,下一刻,门在萧衍面前重新合上。
萧衍转回身,看他:“你什么意思?”
“想请公子留下来喝盏茶。”晏顷迟微笑道。
萧衍也是笑:“没空。潋花坊的姐儿一个比一个娇俏,您都来这了,总不能是喜欢男人。”
晏顷迟不再接话,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另一只茶盏里添了茶,邀请萧衍坐过来。
萧衍没动,只是看着他。
“一盏茶耽误不了多久,但公子要执意如此,恐怕就会耽误很久了。”晏顷迟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来么?”
萧衍在他的目光里,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潋花坊那么多厢房,”晏顷迟说,“公子偏偏出现在此处,委实让我意外。”
“你问我啊?”萧衍指腹摩过杯口,无端笑了,“潋花坊那么多厢房,我怎么会知道自己会撞到这里?”
他说完,又倾身向前,看着晏顷迟,轻声道:“仙长留我下来,是想听什么呢?”
两人面对着面,近到能看清对方眼中微末的情绪,偏偏又被一张桌子隔开了。
晏顷迟今日喝了茶,也饮过酒,离得稍近些,便能闻出来浓厚的茶香,是敬亭绿雪。细闻,能从茶中辨出黔酿,不似他平日里爱喝的,想必是被人喂了酒。
他和萧衍对视着,眼中含笑,不冷不淡,“你今夜所有的路程。”
他在怀疑自己。萧衍垂下眼,看见晏顷迟手里握着一只形似短哨的东西,萧衍认得此物,是门派里专门用来传信号的暗器。
晏顷迟今夜竟然在这潋花坊里安插了人手?
那就绝非是来吃酒这么简单了。他要捉人?捉谁?捉裴昭吗?义庄的事,他已经查到裴昭这里了?
难怪他咬着人不放,原来是自己出现的时机不对。得想办法离开才行,免得殃及池鱼。
思及此,萧衍靠回椅子上,故作无所谓地说:“早就听说潋花坊新来个花魁,艳绝八方,想着见一面而已,谁晓得灯笼都挂出去了,人没见着,我不爽快,在包厢里自饮自酌了会。满意了么?”
晏顷迟并不在意他的说辞,只问:“敢问公子师承何门何派?”
“都穿着便装了,再说门派,合适么,”萧衍回忆着路上看到的人,继续说道,“坊里见着我的人那么多,你想要证据,那不都是?跟我一个酒囊饭袋费这么多口舌,又能问出点什么来呢?”
晏顷迟:“此言为真?”
“字字句句,肺腑之言。”萧衍喝了口茶,面不改色地说,“仙长还想听什么,我都说与你听。”
晏顷迟温声道:“公子要这样说,我倒是不敢信了。”
“信不信还不在您一念之间,我哪儿敢说假话啊,”萧衍笑,“谁晓得溜出来吃顿酒,酒还没吃两口,脑袋倒是要保不住了,亏得很。”
“公子要是觉得亏,那下顿我请了,”晏顷迟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天色不晚,也不差这一时半会,我们出去慢慢吃。”他言罢端起茶盏,话里意思不言而喻。
萧衍觑了一眼外面渐起的晨光,笑而不语。
晏顷迟也不说话,他端着杯,拨着茶里沉浮的叶,在等萧衍开口。
“都在这后院坐着了,大家都是非富即贵的爷,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要我跟你走,且不说凭什么,”萧衍客客气气地问,“我不走,你又能怎样,杀了我?”
晏顷迟手下一顿:“公子想离开,我自不会拦着。”
他就着茶盏浅尝了口,又抬眼,黑沉沉的眸子望住萧衍:“今夜,外面人手只多不少,出点差错在所难免,另外,这种是非之地,讲出去怕是有损门面,想必各家长老明面上也不会愿意承认,不过公子无需担心,九华山义庄虽然葬的人多,但我们打理的很好。”
“……”萧衍眼中笑意一分分凝固。他知道晏顷迟这是在威胁他,他今夜就算能跑,一招一式落在晏顷迟眼里,也都是在指明自己是萧衍的证据。
还不能让他发现自己的身份。萧衍回望他。
晏顷迟仍旧是笑,笑容温润,两个人对视着,落在旁人眼里,有几分色授魂与的意思。
“原来是九华山的人啊,那不从还能怎么办呢,”萧衍意味深长地说,“官大压人啊,谁叫我是鼠辈,明个儿死了也只能往义庄里一丢,连丧葬都免了。”
晏顷迟眼中笑意渐盛:“那就有劳公子随我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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