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蒂贴在祭祀船甲板一层的女墙箭眼上向外张望。

    祭祀船是以古代楼船为基础。楼船是船上起宫殿,甲板上通常有三层楼房,一至三层分别称为庐、飞庐、爵室。而祭祀船相对简易,甲板上只建了一层半,一层是完整的庐,二层只有一半飞庐,另一半是露天祭祀台。

    几十年前使用的那艘原船早在核爆时就震成渣渣了,如今的是根据老照片仿造出来的。

    朱蒂动动鼻子,能闻到船体表面干了不久的油漆味。

    她忍着刺鼻的味道,看沙滩上人头攒动。

    现在是早上6点45分,再有15分钟,祭祀船即将启航。

    此时观礼的本地居民和外地游客几乎挤满了整条海岸线,与黑暗的大海截然相反,海岸线在阴云密布的黎明中灯火通明,以至于风暴镇的电压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镇上的供电线路频繁出现电压不稳的情况,店铺的霓虹灯牌电路频闪,佛像周围的射灯因为频闪而映出诡异的绿色。

    船开动后,在甲板上接受游客们欢呼的祭司转身走进庐,透过木窗对仍在看热闹的朱蒂说:“孩子,不要被岸上的人看见,进来吧。”

    祭司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阿婆,那身棕色袍子,再加上袍子外面披着的长短不一的红色、橙色、蓝色布条,以及头上戴的垂珠头冠,让她看上去像是从上古走来的神秘尊者。

    朱蒂也已经换上相对简易的祭祀服装,长袖长裤外加披散的布条,活像个原始人。

    朱蒂提起脚边拖地的裤腿,弯着腰穿过走廊走到门边,最后瞥一眼热闹的海滩。

    人群之后,风暴镇车站屋檐上好像站着一个身材结实、雇佣兵形象的人,这人一头短短带刺的棕发,肩后背着一个x型的东西,抱着手臂直勾勾地盯着祭祀船。

    怎么有人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朱蒂眨了下眼睛,那个人又不见了。

    海滩上响起不满的声音,不知靠近海边的哪个地方发生了争吵,乱哄哄地推搡起来。

    朱蒂没再细看,钻进庐中。

    这艘仿古木船是被临时建造起来的,庐中没有什么像样的陈设,在角落堆放着一些麻绳、泳圈、沙袋一类的东西,最为引人注意的是一艘小木船,据说只有这艘木船是老祭祀船的原物。

    祭司在二层飞庐准备祭祀用品,两个护法也跟了上去,三个船工则在甲板上看顾行船。

    庐中只有朱蒂和覃星二人。

    覃星安静地坐在地板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她身穿与朱蒂类似的传统服饰,宽大的袖袍完全遮住了她的手和手臂,跳舞时也不需要卷起袖子,不会暴露她身体异常的秘密,这是哥哥覃易观察流程之后,同意她参加这次活动的原因。覃星很高兴,但她习惯了在哥哥不在的时候保持沉默,亮闪闪的眼睛几次看向朱蒂,却没有主动开口。

    朱蒂现在扮成男孩看起来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她上船前答应过黎白安照应一下覃星,刚才覃易也拜托过她,于是主动开口道:“覃星,那些舞蹈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覃星脆声说,“我们再练一遍吗?”

    朱蒂摆摆手,“不用,我也都记住了。覃星,你认识祭司婆婆吗?”

    覃星摇摇头,“不认识。祭司不是风暴镇的人。”

    “不是镇上的?”朱蒂吃惊道,“不会吧,这么大的一个传统活动不邀请本地的高人?再说,镇上也不是没有人会跳这种舞蹈,教我的阿婆就还会呀。”

    “是吗?那位阿婆也是祭司吗?”

    “不是,阿婆是曾经参与祭祀的女孩,就像你现在这样。”

    “哦,这位阿婆顺利回来了。”覃星低声说。

    朱蒂一愣,“回来,什么回来?还有可能回不来吗?”

    覃星微笑道:“传说而已。”

    “我也关注海神祭一段时间了,怎么没听说过有什么传说?海神祭不就是古代渔民为了能平安出海、满载而归,因而祭拜大海和所谓的海神。我倒是看到了一些相关的故事,无外乎是有人受了海神恩惠,自此之后带着家人和村民每年感谢海神,后来这个感谢仪式演变为一种民俗活动。很多沿海地区都有的,大同小异。”朱蒂说。

    “是的,但是风暴镇的海神祭有独特的地方。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父母离世得早,哥哥去上学,我就在家里看书,或者浏览网上的消息。两三年前,我关注的一个论坛流行起了口述记录,就是一个人简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感兴趣的人可以通过语音留言的方式向对方提问,对方可以酌情回答。

    “很多人分享自己的生活经验或者家乡的风土人情,我也想帮助其他人,但是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作为风暴镇人,却基本不了解自己的家乡。我很少出门,熟悉的是家里的院子和附近的树林,除此之外的地方我甚至分辨不出来是风暴镇还是别的镇子,自那之后我开始痴迷风暴镇的一切。

    “有关海神祭的传说,是我从一个老爷爷那里听来的。这个老爷爷年纪很大了,不太会使用论坛,耳朵也听不清了,和他沟通很费力,所以大家都不回答他的问题,也不向他提问。我得知老爷爷以前是风暴镇人时很激动,我有时间,可以耐心听他说话。他跟我说之前的风暴镇游人如织,沙滩上一顶顶的帐篷连成一片,每家餐馆的生意都很好,但他小时候最盼着去市区打游戏看电影……他有一个弟弟,经常黏着他,他很不耐烦,后来弟弟十岁那年被选为上船的男孩。

    “祭祀开始的前一天,弟弟想让他陪着练习舞蹈,年轻的老爷爷心里惦念着新发行的游戏卡,没有理会弟弟含着眼泪的恳求,毅然和同学们去了市区。再看到弟弟是转天凌晨,弟弟跟着祭司上船,眼巴巴地回头寻找哥哥的身影,结果被祭司呵斥,缩起脖子钻进屋子里。老爷爷在人群中拼命挥手,可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天弟弟有没有认出他来。

    “后来船开走了,弟弟再也没回来,祭司说弟弟被海神选中,留在海中了。”覃星怅然道。

    朱蒂也随着她一同叹气,然后说:“我感觉这个老爷爷说的是真的,他弟弟大概是掉进海里,或者被祭司伤害了。”

    覃星摇摇头,“老爷爷和弟弟的故事不知发生过一次,祭司也不总是那一位。老爷爷始终觉得弟弟是被困在哪里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于是他查找了很多资料。那时有关海神祭的照片、影像不像现在这样少,他很快就有了一些收获。”

    世人都以为,海神祭是早期渔民的海洋崇拜,和其他人尚未掌握世界规律的先民们自发地信仰太阳、石头、植物一样,用仪式信仰大海,相信大海中有海神。

    其实海神祭是五百年前才有的,当时的人们已经掌握了很多航海技术,也有很多延续了几百年的祭祀活动。

    那时的风暴镇叫陈家屯,这里通常不来外人,有一天村里来了一群兵士,在海边不远处搭起营帐,大家原以为他们住不了多久,不承想这些兵士就此住下,还和邻近的几个屯子的姑娘成了亲,渐渐地这些人连接起了周围的村落,将这里发展成一个村子。

    也是这群兵士,告诉他们既然要酬谢海神,就要举行更盛大的仪式,要为海神送上他们手中最珍贵的礼物,那就是他们的孩子。

    于是每隔三年,便有一艘祭祀船带着祭司、护法、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驶向大海,这些孩子都将永远会留在海中。

    但是海神祭举行的第60年,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祭祀仪式转天,渔民在岸边树下发现了一个浑身湿漉漉。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女孩,人们很快认出这是被送出海的女孩。

    村长、祭司、长老都来了,围观看热闹的人也蜂拥而至。

    村民们一致认为这是海神发怒的征兆,要把女孩送回大海求海神原谅。

    据说当时的祭司是个心软的阿婆,她亲手将几十个孩子送入大海,让他们远离父母亲人,再也无法回到尘世,来换取村子的安宁,她心中有愧。

    因此女孩讲她见到了海神,海神说她乖孩子,所以放她回来了。祭司明知道这是谎话——因为海神从不和人类沟通,她还是告诉村民们,这个女孩通过了考验,受到海神的眷顾,为大家带回来神的信息。

    村民们对祭司深信不疑,不仅没有将女孩送回大海,还热闹地庆祝了三天,自此之后,海神祭仪式前后有了观礼庆祝的传统,还有了被送入海中的孩子学习舞蹈的传统。

    据说,这个舞蹈是那个幸存女孩活下来的秘密,她将舞蹈教给下一批登船的孩子,这些孩子再教给下下一批孩子,这支奇怪的舞蹈从而流传了下来的。

    朱蒂听得入神,早已不顾礼仪,盘膝而坐,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撑着脸,几乎忘了自己身在船上,正在被送入海中。

    “所以,风暴镇的海神祭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不要祭品要孩子?至于要几个孩子,是和祭司有关吗?”朱蒂问道。

    “不是,朱迪哥哥,你不要总带着‘走近科学’的想法来破解谜题,要先相信这个故事,相信这个故事所呈现出的真实性,然后去质疑人们的猜想。”覃星说。

    覃星的语气平和舒缓,像讲解神秘深邃的天文知识,但她讲的内容只是加深了朱蒂对她十四岁天真少女的印象。

    “海神祭或许流传许久,起源和发展也真有其事,可海神本身就不存在呀。”

    覃星低头展了展宽大的袖袍,恬静地说:“如果我说我已经见过‘海神’了呢,朱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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