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浓的秋意里,李沁阳的示好却并未让莺时感受到太多暖意。

    她知道自己或许将要走上一条跟顾有容、跟殷旭几乎相同的路,而这条路最终通向的终点并非她最初的期待。

    莺时正迟疑不知如何作答,自拐角处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她与李沁阳之间的沉默,她抬头去看,竟见殷旭匆忙而归。

    这一刻,她听见身旁的李沁阳发出的一记极轻的笑声,这才明白长公主方才原是醉温之意不在酒。

    殷旭一接到随玉的消息便从商会赶回,此时见她二人神情各异便知定是谈了什么。

    他近来已因为李沁阳对莺时的示好遭到武安侯的暗中警示,否则昨夜侯府的侍卫断不会坚持进院搜查所谓的刺客。

    他仍记得曾经遇见这些事,只消他一句话,那些侍卫便不会拒不退让。

    面对武安侯日益深切的猜疑,再有那些不遗余力巴结侯府,试图对他取而代之的人敏锐地察觉到蹊跷而开始有所行动,他面临的局面已不如从前顺利,今日再见李沁阳,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脱不了身了。

    殷旭一面脚下如风,一面已经收拾了纷繁杂乱的心情,待到李沁阳面前时又见从容,行礼道:“长公主凤驾亲临……”

    李沁阳摇头,笑着打断道:“郡主进宫伴驾,摄者王叔亦有事要办,我正无所事事便过来看看余小姐,顺便与她说说话,倒是不想将殷会首都请回来了。”

    莺时一旦明了了李沁阳的用意,随即识趣道:“外头风凉,长公主还是进去坐下说话吧,我去备茶。”

    随后莺时亲自沏茶奉上,却不曾留在当场,只怕李沁阳说些什么,殷旭又在场,她一时招架不住。

    如此退了出去,莺时却发现随玉居然在厅外观望。

    她看得出随玉并不喜李沁阳到访,但又无力辩驳什么,便只无声离开。

    经过随玉身边时,她听那侍女质问道:“公子若真走上一条无比艰难的路,小姐于心何忍?”

    莺时捏紧了手中的木案,那些想要反驳的话都被硬生生掐在了被木案磨得发疼的指尖,最后自她眼底流露的皆是无奈与对随玉如此无礼的不满。

    她眉目微凉,瞥了随玉一眼,道:“我不忍心便不发生了吗?”

    发生的这么多事,她忍心的有多少,又能阻止多少?

    况且这条路本也不是她逼着殷旭去走的,反倒是她自己在毫不知情的境地里被迫走上了一条格外崎岖坎坷的路,自此春光不再,满目萧条。

    这幽淑园里的人,谁又对她于心不忍过?

    不想莺时有此一问,那般不悦和不屑的神情蓦地与旧时光里那个性格尖锐固执的身影重叠,竟教随玉恍惚地以为是曾经的顾青棠回来了。

    莺时稍泻了心头的火便不再那样跟随玉针锋相对,当下神情软和几分,道:“不知长公主要跟文初谈到几时,你仔细伺候,我回去喝药。”

    言毕,莺时回了住处,却始终忐忑不定,不禁回想起随玉压抑着气愤对自己发出的诘责,心底渐渐生出了疑问——

    殷旭当真会放弃依傍多年的武安侯,转投入李沁阳麾下?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是为了将来更长远的利益,还是真的是因为自己?

    曾经她恨透了殷旭,也从未与他有过好脸色,两人根本格格不入,她亦是认为殷旭将对顾家的恨完全延续到了对自己的身上,虽然她并不知道殷旭为何会有那样深刻的仇怨。

    可这如今的一切又仿佛总在否定她过去的认知,殷旭像是真的在意她,千般万般地待她好。

    她有时觉得,现在的这些才像是自己跌入的更深、更难以揣测的梦里,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想法,好似错的是她。

    但当初在清水巷的旧屋里,殷旭逼着她在韩悬灵位前喝下那碗藏红花的记忆深切地刻在她的记忆里,连同那搜肠刮肚的痛,生生剥离了自己骨血的折磨,依旧强烈地震撼着她的心。

    更不必说,当初在法场上,她亲眼目睹顾有容被斩首,而她只能乔装站在韩悬身边眼睁睁看着至亲的首级落地,就连哭都只能闷在韩悬心口,不教旁人听见。

    她一生至今的惨痛都因那些官场里的纠葛而造成,而她却还盘桓在如何为自己、为家人讨回公道的犹豫里。

    当真要重蹈覆辙又如何?

    上苍让她活到今时今日,难道只是想让她成为依附灭自己满门的仇人?

    李沁阳既给了她继续向前的可能,她为什么不抓住?

    殷旭能攀附武安侯的势力成为郢都商会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她为什么不能借长公主的帮助完成自己应该完成的目标?

    一旦当真做下了决定,先前的犹疑、所有的顾虑便都不再是她面前的阻拦,她只需要坚定地走下去,不论如何都不放弃,即便是死,她都尚有颜面去九泉之下面对故人。

    花厅外,立侍多时的随玉忽见莺时回来,总是心中不安,上前道:“公子还在和长公主谈事,小姐且等等吧。”

    莺时朝门扇关合的花厅看了一眼,轻一颔首,便先去院子里待着。

    随玉只道奇怪,却又不知怪在何处,看着莺时还是原来的模样,但又仿佛哪儿都不一样了。

    不多时,花厅门启,殷旭送李沁阳出来。

    莺时见李沁阳眉眼舒朗,显然心情不错,而殷旭手中托着一只锦盒。

    她之前离开时,并不曾见过这只盒子。

    察觉到莺时的目光,殷旭抬手道:“这是长公主送给我们的新婚贺礼。”

    所以李沁阳今日是有备而来。

    莺时上前,向李沁阳欠身行礼道:“多谢长公主。”

    李沁阳道:“东西已经送到,我便等着你们的好日子了。”

    三人再寒暄几句,莺时与殷旭亲自送李沁阳至幽淑园门外道别。

    殷旭一直握着那只锦盒,直到送走了李沁阳,和莺时一块儿回内苑的路上,他才将盒子递给她,道:“看看吧。”

    莺时不在乎这份所谓的贺礼究竟多贵重,便没有打开,只问殷旭道:“长公主与你究竟谈了什么?”

    “都是外头的事。”殷旭道。

    莺时却拉住他。

    二人停在朗朗秋光中,身上披着秋日里所剩不多的丝丝余温,各自眉眼含着愁绪忧虑。

    莺时原只是拽了殷旭一点袖管,两厢僵持下,她再多往掌心攥他的衣袖,最后索性抚上他的手背,指尖滑去他的掌心,轻握着,亦是秋水含情地看着他,道:“我听随玉说你或要走一条更艰难的路,是不是指长公主今日造访,会对你与侯爷之间的关系有所影响?”

    莺时再去看手中的锦盒,自责道:“这贺礼,是不是不应该收?”

    听她的声音越发小了下去,尾音里似带了哭腔,殷旭只将她拉进怀里,柔声抚慰道:“你是信别人的话还是信我的?”

    “自是信你的。”莺时攥紧了手中的锦盒,道,“但你有时也会瞒我的。”

    “路总是人走出来的,无所谓艰不艰难。只要能护着你,不管什么路,我都走得。”殷旭坚定道。

    “可我不想总是被你护着。”莺时抬眼回应着殷旭温柔的注视,道,“我若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我却只是一知半解,实在担心得很。”

    “你有这份心,我已很满足。”殷旭打开那只锦盒,给莺时看李沁阳送的贺礼,道,“这才是长公主送的头一份贺礼,这对海棠鸳鸯玉杯价值不菲,足见她对你的喜欢,我可是沾了你的光,才能得这样的宝贝。”

    莺时却不接他这有意岔开话题的举动,脸上不见喜色,仍与他生着气。

    殷旭看没能哄好她,低头追着她的视线,与她挨得极近,嗅着她身上的香已有些沉醉,道:“当真不用担心,你要相信我。”

    莺时嗔他一眼,仍不说话。

    殷旭盖了锦盒盖子,与她一块儿握着,继续耐心道:“那你说,如何才高兴?”

    莺时将镜盒推去殷旭面前,也是将自己的手抵在他胸前,道:“长公主都知道你我将成好事,将来我便是真正的殷夫人。你堂堂一会之首,放着权门千金不要,娶我一个毫无身份、只会藏在闺中的空壳花瓶,说出去总是挨人笑话。”

    殷旭闻言大笑,俯身凑去她面前,睇着她姣好的面容,一门心思都沉在她盈盈的眼波里,道:“我像是怕他们笑话的样子?”

    “我总得盼着夫家好。”莺时颊上已映出一片粉红,伸出一根指头轻戳在殷旭额上,将他抵开些,道,“你在外头辛苦,不知我会心疼呀?”

    好似已有多时未见莺时有如此娇俏的反应,殷旭心中大喜,并不恼她这会儿的出格之举,反倒追着她那根纤细的玉指,嗅见了她腕上擦了的香粉味道,甜得很,也醉人。

    他不顾两人还在园子里,顺势揽了莺时后腰将她彻底箍在怀里,目光更是深邃情浓,海一般漾着层层波涛,如何也平息不了,喉间发涩,声音都哑了几分,道:“知道夫人心疼我,你究竟动了什么心思?”

    莺时速速斟酌一番,再不闪躲,看似坦然地回应着殷旭,道:“坏心思。”

    她过去纯良娇美,正是殷旭最喜欢的模样,如今看他的眼神有了些微变化,平添了一丝妩媚的狡黠,竟意外慑得殷旭有些失神,震惊之外又觉得多了趣味,便问她道:“什么样的才叫坏心思?说来我听听。”

    莺时的指尖落在他衣襟上,轻柔地来回滑动,迟迟不肯给他答案。

    分明隔着衣衫,但那被她指尖滑过的衣襟下头却莫名发烫,似着了火一般烧去了他心口,烧得他呼吸都乱了。

    殷旭蓦地捉住那只作乱的手,有些急切地追问道:“究竟是什么心思?”

    莺时自他掌中探出手指,缓缓扯住他的衣襟,看似将她拉向自己,她又踮起脚,贴去他耳畔,道:“家规第三条,殷夫人是要管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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