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幽淑园驶出的马车穿过华康街,一路行在郢都最热闹的市坊,最后抵达凤凰大街最东处几乎与皇城相连的一座深宅大院前,正是长公主李沁阳的府邸。

    殷旭的宅院在莺时印象中已然气派非凡,可与这座早年便赏赐给李沁阳,甚至于她嫁去梁国后依旧被保留着的宅院可以说是相形见绌,足见李沁阳在越王李澜成心中的地位。

    随玉扶莺时从车上下来时,公主府上的家令随即上前道:“长公主已在等候余小姐,请随奴婢前往。”

    莺时素来少与人打交道,何况还是公主府上的人,当下不免局促,原本扶着随玉的手不由抓紧了身边的侍女,迟疑着才与家令说了一声:“有劳。”

    原本是要带随玉一块儿去见李沁阳,可莺时却被家令拦下道:“长公主不喜多见旁人,余小姐随奴婢走,这位姑娘另有安排。”

    随玉平日颇为强硬,但这会儿站在公主府外却收了声,尤其看着家令脸上客套又高傲的笑容,她再不愿意也只得松开手,退开道:“奴婢等着小姐。”

    莺时不放心,可家令已经让了好一会儿的道,她唯恐失礼,只得先行入了公主府。

    李沁阳的家邸内苑不见多豪奢,却处处透着王室威仪,一切井然有序。

    莺时跟着家令绕了多时才到院落深处的一间水榭,重纱掩映下,李沁阳慵懒优容的身影若隐若现,正卧在榻上。

    家令先行进入水榭禀告之后便请莺时进去。

    一想到自己将要单独面见越国王室最受隆宠的贵女,莺时只觉得腔子里那颗心几乎就要跳出来一般,连呼吸都乱了。

    家令看她促狭之态,安抚她道:“长公主和善,余小姐快进去,别让长公主久等才是。”

    莺时努力定了定神方才鼓起勇气走入水榭,终是见到了李沁阳。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李沁阳已从榻上起了身,端详着渐渐走近的莺时,笑道:“不必拘礼,这里没有别人,随意便可。”

    莺时低低应了一声,仍是低着头,不敢多看李沁阳,怕对她不敬。

    莺时感受着李沁阳在自己身上逡巡的目光,虽不凌厉,却也让她不甚自在,时间长一些,她有些耐不住,便大着胆子抬眼去李沁阳。

    一触上那长公主意味深长的目光,莺时又慌得忙垂下眼,反倒听李沁阳笑了一声,拿自己打趣道:“殷会首不在身边,你觉得不自在?”

    她好不容易才从殷旭身边暂且逃了出来,此时又听李沁阳提及这个名字,莺时心有余悸,更不敢说话了。

    李沁阳道:“你与殷会首确实郎才女貌,我看着也很是喜欢,可惜了,你们婚期未定,我喝不上你们的喜酒了。”

    “长公主谬赞,民女与文初……”余下去的话忽地被莺时抑在咬紧的唇齿间,竟是说不出过去那般两人恩爱情长的话来。

    李沁阳等不来下文也不恼,慢慢从榻上站起身。

    莺时见她往水榭外走,即刻跟了上去,一时间也不知再说什么好,便干脆不出声了。

    秋日凉爽,两道曼妙倩影缓缓行在特意开凿的水池边,影子落在水面上,还能瞧见水里正嬉戏锦鲤。

    本是一派悠然之态,莺时却始终心底发紧,一刻都不敢放松。

    李沁阳走了一会儿,随手拿起放在池边木箱里的鱼食,颇有闲情逸致地喂起了鱼,看着鱼儿们成群游来争抢,才道:“果真是好东西才招人。”

    莺时听不明白李沁阳的意思,却也晓得她另有所指,只是不知如何接话,便只将头埋得更低,以示自己愿意听李沁阳示下。

    李沁阳笑睨了这拘束的娇美女子,道:“郢都商会热闹非凡,倒是想不到,殷会首私底下是个这么喜静的人。”

    “民女愚钝,也从不过问文初在商会里的事,一来不敢妄议,二来是怕说了什么不对的让长公主误会。”莺时回道。

    “我都嫁去梁国了,哪还能过问郢都里的事儿,余小姐别多心了。”李沁阳将手里的鱼食撒去池子里后放下盒子,一面拿了帕子擦手,一面继续与莺时往前走着,闲聊一般,道,“我只是想着,殷会首年纪轻轻便将郢都一带的大小商务掌管得如此好,自是有能耐的,不怪得人青睐。”

    尾音未尽却是顿了片刻,李沁阳停下脚步,转身正视莺时,道:“男女皆是。”

    莺时似是有些明白李沁阳的弦外之音,却又不敢断定,只道:“还请长公主明示。”

    李沁阳拉了莺时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比方才亲昵了不少,和颜悦色道:“我的意思是余小姐这般温顺娇美,别说殷会首,我看着都喜欢,谁要是坏了我的高兴,我不答应。”

    与李沁阳挨得近了,她衣上的熏香便传了过来,甜中带着微苦的气味,雅致得很,也带着疏离与高高在上的意味。

    她的掌心却是柔软,说着话,手指又收拢了几分。

    莺时知道李沁阳话中有话,更不敢就此接受她这份恩宠,目下又揣摸不出她究竟是什么目的,便焦急起来。

    眼看着莺时颊上一片绯红,美人急切亦是这样惹人喜欢,李沁阳便多看了一会儿才道:“知道武安侯府上的千金吗?”

    提及郑渔卿,莺时第一个想起的便是云辛与她说过的韩悬之死。

    但转念一想,李沁阳应该不会为了一介平民之事召见自己,便暂且压下这个想法,尽量稳住情绪,道:“知道。”

    李沁阳此时松开手,看着莺时问道:“那她意属殷会首,你可知道?”

    “民女初来郢都时便见过郑小姐,知道她对文初的想法。”莺时回道。

    见莺时颇为镇定,李沁阳觉得有趣,问道:“你也不怕?”

    作为余莺时,她并不怀疑殷旭对自己的感情,自然不怕他移情。

    但这样的问题出自李沁阳之口,一时间让她听不出是单纯的询问还是有意威胁。

    当今王后郑氏乃郑渔卿的亲姑母,郑氏又很受越王李澜成宠爱,有如此深厚的王室背景撑腰,别说如今莺时只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纵然是曾经的顾青棠,也是无法与郑渔卿争的。

    看得出莺时因这一问动了心绪,李沁阳仍是不紧不慢地与她道:“若非那晚在惠风山上亲耳听见殷会首提及你们的婚约,看他对你关怀备至,我便可能要听信旁人三两句话拆散一对情深意笃的鸳鸯了。”

    此话出口却不见莺时有所回应,李沁阳问道:“怎么了?是怕郑渔卿对殷会首志在必得,对他用强?”

    “文初说过,他商贾出身,身份卑微,实难高攀郑小姐。”莺时道,“两人若是当真在一起,于侯府也是面上无光。”

    李沁阳似是而非地一笑,似是同意了这番话,却又道:“若是当真两厢情愿,这倒并不是什么困难。难就难在,郑渔卿落花有意,殷会首流水无情。不过这样也好,堂堂侯府与城中掌握着最大商会的一会之首结了亲,多有不好说的地方。”

    莺时此时终于明白了李沁阳在意的是郢都城里政商联合的情形,不免感叹这早已远嫁的长公主心里居然还在盘算着越国的内务。

    莺时不知,早年越国曾有过两次内廷大乱,李沁阳都亲身经历过,所以即便如今做了梁国的摄政王夫人,她仍记挂着那身为越国国君的亲弟弟李澜成,此行归越一为探亲,二为探探郢都局势,免生内乱。

    “民女才来进郢都没多久,又多在家中修养,不怎么理会外头的事……”莺时道。

    “我看得出来,你居于闺中,不沾外头的风雨,被殷会首保护得很好,我便是喜欢你这一点。”李沁阳道,“殷会首为你拒绝郑渔卿示好,光是这份情义,已是许多人比不上的了。”

    莺时心中复杂,不知如何回应李沁阳的这一份赞许,只得寻了冠冕堂皇的说辞敷衍道:“长公主谬赞。”

    莺时水池另一边走来一道俊朗身影,步履从容很是矫健,不用多看便知是谢晏行,她道:“摄政王寻长公主,民女是时候告辞了。”

    李沁阳又拉了她道:“他来由他来,你走什么?”

    说话间,那冷峻的梁国王叔已至,见李沁阳拉着莺时,他眸光微变,道:“一国长公主竟迫着一个小姑娘,也不怕外人笑话。”

    李沁阳娇哼一声,道:“你是外人呀?”

    谢晏行被揶揄得语塞,眼底却有宠爱笑意,然而转眼间又沉了脸,道:“宫里来人传话,越王要见你。”

    李沁阳至此给莺时递了个眼色,随后转去拉谢晏行,与他借一步说话。

    莺时第二次见这对伉俪,李沁阳明艳大方,谢晏行气质沉冷,两个都是神仙似的人物,走在一起即便无声也足够招摇,何况还是这般亲密无间,真真是羡煞了旁人。

    心底的某些思绪被那秋光中的一对璧人身影触动,引得莺时不由发出一声叹息,尤其想到殷旭与那些记忆便是心头隐隐作痛。

    不多时,见李沁阳回来,而谢晏行独自离去,莺时以为是自己扰了他们夫妻相处,不免心生歉意,道:“长公主怎不随摄政王去?”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自然需先招待你。”李沁阳道。

    莺时受宠若惊,道:“民女何德何能得长公主如此青睐,愧不敢受。”

    “我说你有,你便有。”李沁阳第三次去拉莺时,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眉眼间笑意盈盈,道,“难得遇见个合我眼缘的人,又不能将来带你去梁国,便趁着还在郢都与你说说话也好。”

    深知李沁阳必然还有后招,莺时心中已然发愁,可她平素实在少被人这样亲近,加之李沁阳又确实和蔼亲善,也就化解了几分她心中的抵触,依然跟在这长公主身边作陪,渐渐便过去了一整日。

    日落时分,从公主府驶回的马车停在幽淑园外,自车上下来的却不是白日里去的两人,只剩下随玉一个。

    而她带回的消息是,李沁阳与莺时再见如故,跟殷旭“借”她几日留在公主府伴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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