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月色铺在窗前,月光爬上少年清瘦的身影,不似过去他总要跟黑夜相融,不让人发现他的踪迹。

    云辛看着幽暗中一动不动的模糊身影,静静等了多时,少见地热心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莺时未曾让视线落入身前那一小片浅淡的光亮中,仿佛只是这样的光线都足够摧毁她内心因为殷旭建立起来的某些认知。

    “没了。”莺时摇头,道,“我真的累了。”

    云辛不强迫她,又一次从窗口蹿了出去,且关上窗,将这一室阴翳尽数留给莺时。

    莺时悄然坐着,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不知不觉便发现照在窗扇上的光越来越亮。

    又是新的一日,可殷旭并没有回来。

    随玉还在养伤,所以照顾莺时服药之事由方享亲自料理。

    见面时,发现莺时满面疲惫,方享一面将药递给她,一面问道:“头还疼吗?昨夜没睡好?”

    莺时摇头,未接过药碗,问道:“你去看过随玉了吗?”

    “等你吃了药,我再去看她。”方享道,“喝了吧,我再给你看看脉象,否则文初回来,我没法交代。”

    “他走了?”莺时问道。

    方享欲言又止,一时间不知到底该不该应,应的又是哪种意思。

    莺时看方享面露难色,起身道:“我还是不放心随玉,我跟你一块儿去看她。她不想见我,我便只在房外,不进去。”

    “那你也得先把药喝了。”

    莺时充耳不闻,直接往房外走去,道:“先去看随玉。”

    方享只道莺时确实被殷旭惯得任性,但也知她是当真关心随玉,其实心善。

    莺时跟方享到随玉房外,的确只在门外待着,偷偷摸摸的模样仿佛做贼一般。

    随玉因背上有伤只能趴着,一见方享便发现他往门外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发现门扇边闪过一片水红裙角,脸色瞬间沉了几分。

    方享叹了一声,坐在床边,道:“真不必如此。”

    不知是劝她不必总队莺时抱有成见,还是劝她放下那一身硬骨头。

    随玉恼方享带莺时过来,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不愿提及莺时,只道:“是奴婢办事不力,受罚是应该的,只十下藤鞭,公子已经手下留情了。”

    “这里没有外人。”方享朝门口看了一眼,道,“不必奴婢奴婢的。”

    “公子用一碗饭、一场照顾买了我的命,我就是奴婢,这辈子都是公子……殷府的奴婢。”莺时道。

    知道随玉还在疼,但她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方享又是心疼又是敬佩,道:“也就是你这认死理的性子合了文初的意,哎,你们主仆一个样。”

    随玉抓紧了臂下垫着的软枕,咬牙道:“奴婢可不敢高攀主家,这话以后别说了。”

    摆明是在挖苦人,方享只恐门外的莺时听了不舒服,凑近过去,压低了声音对随玉道:“人还没走呢。”

    随玉反而扬声道:“多谢小姐挂念,奴婢没有大碍。”

    语调生硬得很。

    莺时只道随玉这是在埋怨自己,心中更加自责,也不愿再听下去了,转身便走。

    听见脚步声,随玉脸色才宽和一些,却听方享道:“事情只怕越来越复杂,我担心以后文初会越来越为难。”

    但闻殷旭之名,随玉立即回头,甚至不甚动作大得牵动了伤口,她也依旧忍着,问道:“怎么了?”

    方享将殷旭被郑渔卿的侍女连夜唤走之事如实说了,随玉听后却不似方享那般忧愁,只道:“公子原就不该做那些事,他真想通了才好。”

    “郑渔卿远比莺时难伺候得多,真让她当了你主家,你还有好日子?”方享道。

    “我在乎的是这个吗?”随玉颇为嫌弃地反问,又道,“如今虽不在栎邑,但也未尝不能回到那个时候,只将幽淑园当成金谷园,我们还跟从前差不多,不好吗?”

    方享即刻明白随玉言下之意,眉间愁色顷刻间如浓云聚拢,道:“那东西本就不能多用,过去两年也都是偶尔才用一点儿。上回在客栈里,你下手那么重,是真不怕文初一怒之下要了你的命?”

    “横竖都用了两年,再用两年、三十年又如何?”随玉越说越是气愤,索性忍痛支起身子,愤愤盯着方享,大有指责之意,道,“郢都的情况只会比栎邑更不可控,如今你却开始瞻前顾后起来了?东西是你主动拿出来的,这会儿又舍不得人命了?”

    方享从来自知理亏,因此面对随玉的诘责并不辩驳,看她恼得脸都红了,只耐心劝她道:“这事文初心里必然有盘算,且等等看他的意思吧。他若是跟你一个想法,我又怎会阻拦?我跟他是过命的兄弟,我不盼着他好吗?”

    随玉这般听着才渐渐消了气,由方享扶着重新趴回床上,道:“公子听你的话,你多劝他以大局为重。”

    话已说到这份上,方享亦少不得顾虑。

    那一声长叹里有挥之不去的担忧,也有几分自嘲,方享道:“他身边的侍女都有这样大的主意,他身为郢都商会的会首,还听我的摆布了?”

    随玉听出方享话语间的苦涩,可她自己也身在局中,并无法破了这个局,唯以沉默应对,视线落去窗外那一片明晃晃的日光里。

    此时的阳光好得出奇,甚至亮得让人看不清光下究竟有什么。

    莺时看着满院的明媚,思绪却乱得很,然而身边无人可以倾诉,她竟有些期待地朝窗外看了看。

    依旧是刺眼的光线,没有像昨晚一样,有人从房檐上下来,再翻进她的窗。

    无所事事只会更令人胡思乱想,莺时干脆重新将昨日未画完的海棠花样画出来,借以消磨时间。

    她和昨日一样专注,仔细地画着每一朵海棠花开的样子,再想着要将它绣上自己的嫁衣,该如何好看。

    本该是一旦想起便高兴的事,然而这次,看着终于完整的一支海棠,她却蓦地心乱起来,甚至由衷觉得悲伤。

    殷旭回到别院,已是午后,正是莺时习惯午间小睡的时候。

    芙蓉簟上,美人在卧,背对着纱帱,看是睡梦正沉。

    殷旭挑开纱帱,放轻了脚步走近罗汉床边,却道:“被我吵醒了?”

    说着,殷旭坐下,将坐起身的莺时揽进怀里,道:“平献说你不肯喝药,是难受得喝不下?”

    “太苦了。”莺时贴在殷旭心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那便是平献大意,没有给你备蜜饯果子。”殷旭于心有愧,说话只比过去温柔,但未得莺时回应,他低头看她,道,“是我走得太匆忙,让你担心了。”

    说全然不关心殷旭在外做的事是假,但若承认了又并非莺时所想,她便只是摇头。

    殷旭握住莺时的手裹在掌心,道:“姣姣,有件事,我要与你说。”

    莺时反握住殷旭的手,道:“你说,我听着。”

    “昨日你那般情况,我心急如焚,但平献也找不出异常,只能选择从长计议,才让你先睡下。”殷旭原本揽在莺时肩头的那只手轻轻将她往自己怀里按了些,继续道,“我原意是守着等你醒过来,再看看有没有解决之法,但没想到,夜里被侯府的人叫走了。”

    一句“侯府的人”将实情变得模棱两可,莺时也无法说他是在骗自己。

    她十指收拢,握紧了殷旭的手,心底开始失望,语调倒还平静,道:“我早说过,你若有正事,不必多念着我。”

    “我确实没想到,侯爷这趟会来济州,还跟这里不少人有了牵扯。济州分会不小,难免人多事杂,我身为总会会首,少不得为侯爷安排一二。事关侯爷,我马虎不得,需亲自过了手才放心,不是有意冷落你。”殷旭说来真诚,并非哄骗莺时。

    “我知道。”莺时在殷旭心口蹭了蹭,道,“本就是我的身子不好,才让你格外担心。我原以为养了两年总该好得差不多了,谁晓得现在反而更严重。我一想起自己任性,偏要跟在你身边,便觉得是自不量力了。”

    “这说的什么傻话?我若不想你在身边,也不会答应带你进郢都,是我想日日见到你。”殷旭道。

    他轻轻扶莺时起来,与她一块儿躺在簟子上,还与方才一样搂着她,神情轻松不少,道:“是我当初疏忽才导致你落了这一身病,照顾你是我心甘情愿。我更不想你因为这件事觉得对不起我,本就是我亏欠你。”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莺时道。

    “往后还有几十年,只这些哪里够?”他在莺时额上轻吻,道,“这一生也不够,我愿与姣姣结永世之好。”

    见莺时默然不做声,殷旭问道:“怎么了?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莺时摇头,缓缓坐起身,道:“文初,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想同你说。”

    莺时极少这般迟疑不定,这般反应落在殷旭眼中当即引起他的小心关切。

    他跟着莺时坐起,道:“什么事?”

    “我……”莺时咬着唇,置在膝上的手攥得紧,因着用力,本就薄的雪肌上露出更明显的青色脉络来。

    殷旭尤其怕她藏了心事,轻按住她攥了拳的手,柔声哄道:“姣姣,有我在,你任何事都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许是殷旭掌心的温度缓解了莺时内心的矛盾与犹豫,她这才转过身,面对殷旭道:“我午间做了个梦……梦见……梦见一个叫定源的人……”

    那时云辛告诉她的名字昨晚告诉她的名字。

    感觉到膝上的那只大手骤然收紧,莺时发现殷旭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她从未见过殷旭有过如此忌惮、阴沉的神情,一时间觉得陌生,少不得紧张起来,问道:“文初,你怎么了?”

    须臾之间,那股森森的寒意便从殷旭眼底消失,他又变回往日那温儒的模样,道:“他与你我都有些过节。”

    “什么过节?”

    “他是你爹的养子,你过去称他一声兄长。”殷旭道,“他自小父母双亡,四处流窜,过得很是凄惨,后来他遇见了你爹。你爹一向乐善好施,看他年幼,无家可归,便将他带回栎邑家中,又见他聪慧,学什么都快,便收他做了养子,悉心栽培。”

    殷旭说得很慢,似乎对这段往事也不是那么清楚,边回忆着边与告诉莺时:“你跟他是一起长大的,说起来,你与他相处的时间,比我长了许多。”

    殷旭在此处停下,最后那一声呼吸绵长低沉,与平素大不相同。

    莺时听得出殷旭言语间对定源不喜,那一句“你与他相处的时间,比我长了许多”里有多少遗憾和醋意,清清楚楚都落在莺时耳中。

    莺时亦是觉察出殷旭的意思,推了推他的手,再钻进他怀里,虽无声却也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殷旭的神情因此缓和了一些,拨弄着莺时白玉般的手指,继续道:“他若安安分分,帮着你爹打理生意,原该是美满团圆的。但他野心大,背着你爹动了些手脚,以至于顾家的生意出了问题。”

    殷旭将莺时抱得更紧些,颇为惋惜道:“姣姣,他并非恶意害顾家,但大错铸成时已经无可挽回,顾家后来遭逢的劫难与他总是脱不了干系。你爹到死都没有怪他,一力承担所有的责任,最后才会……”

    “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莺时问道。

    “我不提他,是因为他从小也算疼爱你,你们的兄妹之情还不错。我赶回栎邑时,顾家除了你,还剩下他。是他跟我说了他的过错,说你知道真相后恨他入骨,他无颜面对你跟你的家人,让我照顾你。”殷旭道,“不用他嘱托,我也会好好照顾你。”

    莺时此时已不由揪住了殷旭衣襟,不安道:“那……他现在人在何处呢?”

    “你爹死后,他投江自尽了。”殷旭道,“我不提他,是不想你再回到过去的仇恨里。他都死了,已经无从去追究那些往事。我只盼着你好好走以后的路,让我陪着你,不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不要再分开。我已经错过太多与你在一起的时光,以后我都要将你带在身边。”

    拥住自己的怀再度收拢,那颗在殷旭腔子里跳动的心隔着衣衫都能让她感受到那样热烈的节奏与期待。

    颈间有他温热的呼吸,与他此时的拥抱一样,传递着对她深切的愧疚与经年未变的爱慕。

    殷旭在她耳边说下这些温言软语,两年来的相思被他的热气息催发着,渐渐驱散了那些萦绕在心头的疑惑与失落。

    莺时想到自己已是无依无凭的孤女,这世上唯有殷旭还真心待她,处处赔小心,时刻将她放在心尖上,已是好大的幸运。

    她当真贪恋这份独属于自己的温柔,尤其听见殷旭唤她“姣姣”,她便不想再计较其他了。

    什么郑渔卿,什么攀龙附凤之徒,那些存在于旁人口中的飞短流长,她都不想计较了。

    她只信殷旭,只信这个从来对自己呵护备至的未婚夫婿。

    “文初。”莺时主动回抱着他,在他怀里蹭着,与他贴得更近,彼此的气息交缠在一处,当真似要融于一体一般。

    见莺时又生娇赖之态,殷旭知她已重新相信了自己。

    他听着莺时连连唤了自己好几声,他也都一一应了,最后二人四目相视,他这才将藏了多时的一个纸团拿出来。

    莺时一看便知是何物,想要去夺。

    他及时藏去了身后,见莺时不动了,他才又拿出来,问道:“我从你桌上拿来的,怎么画支海棠,还哭了?是觉得嫁我委屈,不愿给我一个名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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