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原因折了两支海棠觉得对殷旭不起,便生出了悉听尊便的念头,一时怯怯地坐在殷旭怀里低着头,不做声更不敢动。

    哪晓得她促狭着不动,殷旭也不动,两人便似两尊雕像似的坐在一块儿,倒是斜照进楼里的阳光晒得莺时有些发热。

    她有些难耐地耸了耸肩。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轻笑,似是羽毛在心头一拂而过,听得莺时好奇,便侧了脸,偷偷去瞧殷旭究竟在做什么。

    日光罩着他半边身子,却照不进他那双深幽不见底的黑瞳,莺时却从这双眼睛里读出了笑意,方知殷旭方才是故意装的阴沉。

    殷旭同样观察着莺时的变化,见她发现了自己那一点心思,反倒再不藏着,笑着与她道:“姣姣方才的样子格外好看。”

    莺时不听殷旭这会儿哄人的好话,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他。

    殷旭看她没恼得要从自己身上下去,只将她搂得再紧了一些,道:“这幽淑园和栎邑府上的金谷园一样,栽的都是我寻来的上品海棠,你说这园子什么来头?对我又重不重要?”

    殷旭一双眼睛只看着莺时,柔声在她耳边说话,见她嘴角已展露的笑意,他神情更是温柔,道:“姣姣向来聪慧,岂会不懂,是不是?”

    莺时本就不是当真在意殷旭先前拿自己玩笑,再听他这般放低了身段哄自己,眼底早盛开了笑意,却只回头问他道:“那还去不去看那两支海棠了?”

    “自然要去。”殷旭道。

    二人说着话,忽然响起“嗒”的一声,是莺时两只脚抵着玩,结果右脚的鞋子掉去地上。

    莺时刚要俯身去穿鞋,不妨殷旭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道:“你这鞋子不合脚。”

    莺时笑睨他道:“身边人合心意便好。”

    殷旭见她笑意盈盈,毫无掩饰,如此直白坦诚的模样直教他心中大喜,抱着她下了小楼。

    待近闺房,莺时却道:“房里怪闷的,我不想回去。”

    念着莺时只剩下一只鞋子,殷旭道:“那我让随玉拿双新鞋来。”

    “不用。”莺时道,“去窗口。”

    殷旭抱莺时到窗口,先瞧见悬在窗口的风铃,过于简单的样式和粗糙的做工,与整间园子的精致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然而风铃下,那两支插在白玉方筒里的风车同样平平无奇,却让这看多了奇珍异宝的商会会首会心而笑。

    莺时示意殷旭将自己放在窗台上,她干脆将另一只鞋也脱了,赤足悬空坐着,身子倚着窗框,回身拿起那两支海棠,递给殷旭,道:“折了你的海棠,我听你发落。”

    殷旭一看花枝断口处十分平整不像普通弯折,立即猜到是谁动的手,一时间冷了脸,垂下拿着海棠的手,与莺时岔开话题道:“平献就快到了。”

    莺时惊喜道:“平献家中事都处理完了?”

    殷旭点头道:“若不是他家中新丧,他原该与我们一块来郢都,也免得这些日子我总是放心不下你的身子。”

    知道殷旭在意当日那个少年喂自己不知吃了何物一事,莺时安慰他道:“你看我近来安然无恙,况且你也请了城中大夫帮我看过,都说我没事,不是吗?”

    “我总是更信平献。”殷旭道。

    两人所说的平献是殷府家医,姓方,单名一个享字,与殷旭早年相识。

    两年前莺时因为家中变故生了一场大病,也是方享尽力医治将她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只是无法改变莺时失去记忆的事实。

    这些时日以来,殷旭总在郢都,多亏方享留在栎邑悉心照料医治,莺时的情况才算稳定。

    莺时因此格外感谢方享,知他终于要来郢都,她亦是高兴。

    莺时去拉殷旭衣角,道:“那等平献替我看过之后,你得真正放心才是。”

    花影映在莺时身后的白墙上,摇动着不时沾了她的裙角,而她的足尖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进另一边的阳光里,半边明媚,半边影影绰绰。

    殷旭由她拉着衣角,见她还有话要说,便俯身靠近,只听她问道:“十九日,我能出去吗?”

    殷旭反问她道:“你是想一个人出去?”

    莺时分别竖起左右手的食指,轻轻并在一处,道:“两个人。”

    “你和随玉?”

    莺时点头道:“确是个好主意。”

    殷旭恰垂眸瞧见她那双赤着的足,索性将那只落在墙根的鞋子踢远了一些。

    莺时笑道:“你不用特意为我空出时间,我也只是与你知会一声,免你担心。”

    “自从带你来了郢都,我需时时见着你方能安心。”殷旭靠近过去,落在莺时身上的眸光深深动情,道,“你若像枚玉坠子似的,不离我的身,该多好。”

    “玉坠子是当不得了,我若时刻跟着你,让你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见了,不得笑话你?”

    “笑我什么?”

    莺时故作沉思,最后那未说出口的话便是被她泯在那嫣然笑靥中,只当是和殷旭心照不宣的情话。

    如此,郑渔卿一事暂且揭过,三日后,方享入了郢都城,殷旭因要务在身,前一日已去了郢都南面的安县,故当日只有莺时和随玉去城门迎人。

    殷旭走前已做过交代,随玉算好了时间和莺时离开幽淑园。

    二人初到南门时未见方享,随玉放下手中的团扇,道:“小姐在车中歇息,奴婢下车去等方大夫。”

    莺时拉住随玉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随玉摇头,道:“如今日头热起来,待在外头不好受,车里有小冰鉴还凉快些,小姐就别下去受罪了。”

    言毕,随玉挑开车帘直接下了车。

    莺时便只好在马车里等着,只是待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尤其听了车外的车马人声,她更坐不住,遂挑开了车窗帘子朝外头看了看。

    恰是一辆马车从城外进来,车内人与莺时一般从马车窗口看着街景,也就瞧见了莺时。

    莺时不防,与那车中男子视线相触,原该只是个巧合,不想那男子竟一直盯着她,满是探究。

    如此行为称得上失礼,莺时心生不悦,随即放下帘子。

    然而不知为何,那男子意味深长的目光竟在莺时心中挥之不去,她便忍不住再挑了帘子去看,只是那马车已经没入人群中,瞧不见踪影了。

    似是原本平静的湖面被一颗石子砸出了涟漪,莺时如今的心绪因那男子而起了波澜,只觉得车里渐渐闷热起来,她便拿起团扇扇着小冰鉴。

    可即使有从小冰鉴里扇出的凉风,也没能驱散莺时莫名的烦躁,她不觉越扇越用力,也扇得原来越快。

    不由自主地出了神,莺时便没有留心手中动作,一时不慎打翻了小冰鉴,冰晶混着水淌了出来,有些沾了莺时的衣裳。

    与此同时,随玉接了方享,到马车下禀告道:“小姐,接到方大夫了。”

    莺时来不及收拾,干脆从车上下来。

    随玉扶着莺时下车,看她裙上有水渍,问道:“怎么了?”

    莺时有些不好意思,道:“没留心就把冰鉴打翻了。”

    方享在一旁看着这对主仆说话,耐心等着随玉帮莺时擦去裙上的水渍。

    莺时这才注意到身边身形清瘦的方享,知道他还在服丧期间,满是歉意道:“因我之故让平献你早来郢都,一路辛苦了。”

    方享一身素服,脸上确有奔波的疲惫,却只摇头道:“我本就是跟着文初的,如今算是真正孑然一身,能来郢都还免了孤单。”

    车厢内的垫子都洇了水,眼看不能坐了,随玉道:“奴婢再去雇辆车吧。”

    “不用,正好慢慢走回去,只当出来透透气。”莺时道。

    “这儿离园子好几条街,真要走回去,小姐的身子怕是受不住。”随玉向方向递了眼色,是想让他一起劝说莺时。

    方享会意,道:“随玉说的在理,你听话,养好了身子才能跟文初长长久久。”

    方享的声音比之周围的喧嚷实在不值一提,但这样的话在光天化日下说出来难免让莺时羞红了脸。

    随玉不想耽搁,先将莺时暂时托给方享照料,去寻就近的车行租马车。

    方享看街上人来车往,安全起见,将莺时引到路边的树荫下,问道:“是不是有心事?”

    莺时惊奇道:“你看出来了?”

    “与你认识这些年,我多少了解你的性子。若非有了心事,不至于连个冰鉴都能打翻。”方享道。

    因殷旭之故,莺时与方享关系也算亲厚,加上这些年全赖方享为自己调养续命,她对方享便不设防,如实道:“方才我在马车里瞧见个人,虽不认得他,但他似乎认识我。”

    “何以见得?”方享问道。

    莺时回想着那男子打量自己的目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无奈摇头道:“我就是这么觉得。你说,这郢都里会不会有我以前认识的人?”

    “我知道找不回从前的记忆是一大遗憾,但你不必如此紧张。需知道,能留在郢都的人,都不是泛泛。”方向比了个“十”的手势,道,“一个人十个心眼,甚至一百个,他们看人都似老友,不然便仿佛别有用心。”

    莺时被方享逗笑了,道:“你这究竟是好话还歹话,我可是会记得,等文初回来了问问他。”

    方享眼前一亮,道:“你说什么?文初?不是文初哥哥了?”

    才重逢一刻钟的功夫,已是被方享调侃了两回,莺时又恼又好笑,不想理他了。

    但莺时转念一想,方享应该是不想因为家中丧事影响了她的情绪才故作轻松,心中生了感激,道:“你旅途劳顿,等随玉回来了,我们先回幽淑园,让你歇一歇。”

    “我先送你回去,替你看过病情后,再回文初府上。”方享道。

    “这么麻烦?”

    方享笑得另有深意,道:“幽淑园可比殷府那间大宅子还让文初宝贝,哪里是随便就能让外人多留的?”

    “你这说的是什么见外的话?”莺时故作不满道,“谁还是内人不成?”

    饶是如此,莺时神色已然放软,盈盈笑意自那善睐明眸里淌了出来,不禁走出路旁的树荫,视线穿过芸芸人流,朝着城门的方向望去。

    似是如此盼着,那才去了安县的某位便能即刻回来,免她日夜念在唇齿间,想在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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